《刺客列传之龙战于野》云镜

26、第二十六章

　　这终将不会是平静的一天。
　　巫行殿八卦台，原本造得隐秘，世人鲜知。寥寥数语流传于世的记载里，也说了“人心不古，祸乱当道，女娲悔于捏土为人，随与伏羲共造八卦台，意欲扭转乾坤，使万物如初”。可“扭转乾坤”“万物如初”又该是何种方法，并不在同一处记载当中。
　　昔年瑶光王族多读书人，宫中古籍甚多。国破家亡之后，慕容离曾徘徊旧地，无意中在藏书殿发现了一本轮回之术的册子。那时候他虽并不信时光逆转，但心中总有让家人起死回生的想法，便留下这本册子做纪念。
　　破败不堪的十几页纸，翻来翻去也不过是头尾不顺的片段，他没有藏着掖着。但是将孟章从天枢秘密救走扣押为人质的某一天，当孟章看到这本册子的封面时眼中流露的诧异，引起了慕容离的注意。
　　说是旁敲侧击也好，说是孟章有意透露也罢，总之不久之后跟这本小册子有相同封面的另一本出现在了慕容离的手中。天玑旧地的某些传闻也便这般得到了证实。
　　神力犹在，八卦台开，阴阳颠倒，亡魂归来。
　　所谓神力，已被当年的巫师封印于神兵利器，原本将信将疑而不敢擅自启动，作为后退之路的八卦台最终未能及时打开，天玑旧地的巫师一族尽灭，留下寥寥数语传闻载于书册。
　　神剑齐，八卦开，阴阳乱，魂归来。
　　这句话是孟章说的。他也不过是猜测。
　　然而当他把这个猜测说给慕容离听之后，慕容离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动摇了的。
　　他不是没想过让这滩浑水更乱一些，让这诡谲风云再可怕一些。他想过一统天下复立瑶光，也想过扶持执明成为天下霸主，但是不管用哪一种手段，都少不了战火、鲜血和眼泪。
　　所以，他迟疑不定。
　　直到祭天大典上那一刀，把他的脚步推向八卦台，这间藏于地下的密室。

　　取出断龙石，石门开启露出一个圆形的密室。周遭石壁镂刻画像，女娲造人、世人争权夺利杀伐不断、女娲与伏羲共造八卦台以神力为钥匙、女娲伏羲开启八卦台之际遭遇妖魔袭击未能如愿、巫族发现八卦台秘密然而神力已被分裂做斩除妖魔的兵刃……而最后一副，是仓促之间刻下的八卦台的开启之术。
　　将八柄神剑分别放入密室当中八卦之形的高台的机关当中，由一人站在八卦台正中央，手上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此时此刻，慕容离就站在八卦台当中，缓缓踱步，一边看着瑶光众人忙碌。
　　庚辰在点燃石壁上的油灯试图让密室内更亮一些——其实倒也不用。他们在山之南麓，晨光照得过来，不过是因为密室较深显得暗一些罢了。方夜与萧然则抱着八柄神剑，按照慕容离之前的吩咐，把它们放在应该所在的位置。
　　君臣几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也没有谁想着在最后的时刻，劝慕容离停手，不要去做这不知危险几多的尝试。
　　密室中寂静无比，倒是外头隐约传来震动呼喊，听得不大真切。
　　慕容离冷淡的目光落在最后那副石刻壁画上。他的脚步停顿，片刻后他低头看了看周遭凹凸有序的八卦图形，然后抬起双手，凝视自己瘦弱白皙的手腕。
　　“原来……是这样。”慕容离弯起嘴角，笑着轻轻叹息，“怪不得，那些巫师没有人敢做到最后一步……”
　　庚辰几人看向他，停下了手中动作。
　　这时，八柄神剑已经放好，八卦高台隐约有光闪现，恍若幻觉。
　　“少主！”萧然忍不住喊了一声。
　　慕容离看看他们，笑了起来，冲他们摇摇头。
　　“走吧。”他轻声道，“让我一个人……生离死别，都该坦然相对。”
　　可是，哪里那么容易呢？
　　十多年的相处，多少刀光血影、风餐雨宿，哪里那么容易坦然面对这种生离，抑或，死别？
　　慕容离叹道：“怕什么？我们终究，还会再相见的……”
　　密室里再次一片寂静无声。
　　外头，已经隐约响起执明的呼喊——“阿离……慕容离……”
　　更多的晨光照射进来，将慕容离笼罩其中。神剑不知不觉在缓缓下沉，越来越夺目的光芒自下而上，与晨光交相呼应，让慕容离全身笼罩着一层耀眼光芒，台下几人已经快要看不到他的面容。
　　“要是不想离开，那就闭上眼睛吧。”慕容离的声音从光芒之中传出，缥缈如梦。
　　可是他们也舍不得。
　　看不到，也想看着。

　　外头的呼喊声越发响亮，来的人似乎有很多。
　　执明在喊阿离，夹杂着仲堃仪呼喊孟章的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
　　慕容离抬起头，手指探向头顶，取下了一支红艳如血的发簪，满头如墨长发垂落，遮去了他淌着泪痕的脸颊。
　　密室之上的边缘处，众人围扑过来，都被猛然升起的光束吓了一跳。只有一道翠绿色的身影不急不慢地蹲下身子，看向光束升起之处的慕容离。
　　慕容离用手折断了发簪，用锋利的边缘抵着手腕脉搏，抬头看向似乎被吓傻了的执明。
　　执明凄然道：“阿离，你何苦如此？”
　　慕容离冲他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还能怎么样呢？王上……你曾经问过我我到底想要什么，其实啊……我一直都知道，复仇并不是我想要的。”
　　这种时刻，无可挽回，有许多话，他也就不怕再藏着了。
　　这里有些人，为他付出了许多，也有一些人恨过他，更多的是他们不懂他这个人究竟想做什么能做到什么地步——“我以为灭了天璇，杀死天璇王，给血肉至亲报仇，我就能释怀；我以为一统天下，从此钧天再无战乱，我就能安心……可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把天璇王族尽数处死，甚至没有办法亲手杀了天璇王！我以为自己是在做对的事情，可天底下竟没有一个人会来感激我——这些年，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血不仅仅有我仇人的，还有那些只为填饱肚子的平民百姓的……”
　　“我以为我只是在报仇而已，我恨一切战乱纷争所以想要结束它……可到头来我才发现，仇恨是没有尽头的，人的野心也终究如同野火般灭不掉！”
　　“或许从一开始，我便用错了手段……如果能让这些年流的血没有流过，让那些死去的人活过来，那便只有这一个办法。”
　　执明依然难以接受，摇着头低语：“阿离……别……”

　　锋利的发簪断缘，划过皮肤，一道血痕出现。
　　萧然眼中含泪，试图上前，被方夜和庚辰一左一右拦住。执明悲痛欲绝，试图跳下来，却被旁边的楚亘宁用力拽住了胳膊。
　　刚刚赶过来的仲堃仪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只喊出了一个“孟”字，探出的手指擦过少年墨绿色的外袍一角。他扑倒在石洞边缘，眼睁睁看着孟章猛然一跃，跳进了密室。
　　光芒之中，几滴鲜血溅在石板上。
　　倒在八卦台的却不是慕容离，而是跳下来的孟章。
　　他在落地的刹那用力将慕容离推开，飞快地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剑，刺向腹部……
　　“不要——”仲堃仪崩溃大吼。
　　刹那间，光芒盖过了晨光，直冲云霄，隐约泛出七彩之色。八卦台上鲜血四溢，游走在图形缝隙之中，很快浸染了八柄神剑隐没之处。这座高台仿佛花开一般层层撕破，将孟章裹了进去！
　　跌下八卦台的慕容离也被这突然变动弄得失了神。
　　所有人呆呆地看着这诡异一幕，不过眨眼间，八卦台深处的轰隆闷响停止，冲天光芒骤然不见，只有八卦台上一片血红。
　　孟章和神剑，都消失了。
　　楚亘宁不再拦着执明，执明跳下来，狼狈地在八卦台上滚了两滚，沾得一身血，之后拖着扭伤的脚跳下高台，将地上的慕容离扶起。
　　仲堃仪也跳下来。他身手比执明好，并没有摔得很狼狈，只是那副凄然模样，不知道比执明狼狈多少。他跪倒在血泊中，满面悲痛，哭也哭不出来，嘴里只念叨一句——“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所有人，除了楚亘宁，都想这么问一句。
　　天枢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庚辰等人面面相觑，显然是不明白。一旁被执明用手帕绑手腕伤口的慕容离忽然笑了一声，好像明白了一切。

　　外头稍远些的地方，有人在喊怎么回事，一片喧闹，眨眼间喧闹声又消失了。等密室内众人抬头去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围在石洞口的那些人都不见了，只有一个楚亘宁半跪着。
　　“可笑啊……”楚亘宁苦笑叹道，“当年钧天共主不惜灭玉衡一国来掩盖八卦台的秘密，却不知道八卦台竟是这般开启的。”
　　他缓缓起身，似乎要转身离去，但也可能只是想转头看看天空罢了——他的身影，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快，庚辰、方夜和萧然都化成了轻烟。不过他们都是笑着消失的。

　　密室内，只剩下慕容离、执明和仲堃仪。
　　八卦台上的鲜血也化作轻烟，消失得不见痕迹，就连执明和仲堃仪身上沾着的血迹也不见了。执明一只手紧紧抓着慕容离胳膊，目光死死盯着他，就怕他突然不见了。慕容离从庚辰等人消失之处转回目光，看向执明，淡然一笑，上前抱住了他。
　　旁边，仲堃仪猛然起身，抬头看向洞外的天空，目光中满是不甘——“孟章！我会找到你！我要你说清楚，为何不告而别！”
　　在震耳的回荡之音中，仲堃仪消失了。

　　与此同时，天璇王宫花园里，正要向凉亭内闲坐的陵光禀报军情的顾十安感觉周遭有些异样，随行在侧的宫仆和侍卫仿佛眨眼间都不见了。他停驻脚步，正要开口呼唤陵光，发现坐在陵光旁边的公孙钤忽然起身将陵光从石椅上拽起，紧紧抱在了怀中。
　　陵光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却没有任何恼怒模样。
　　顾十安冲看过来的公孙钤笑着点了点头。
　　当公孙钤低头迎上陵光羞怯慌张的目光，当炽热的吻落在眉心处，他们都化作了轻烟。

　　八卦台旁，慕容离转过头来，双唇在执明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王上，羽琼花开的时候，到瑶光来赏花，可好？”

　　万籁俱寂，四海无声。

　　仿佛是同样的一个早晨，身着白衣的少年背着干柴行走在林间，听闻前方有异响，似乎是有人摔倒在地。少年加快脚步上前，发现了倒在荒草从中的伤者。他丢下干柴，俯身将侧身的伤者抱起，发现那是一位剑眉星目、气质高贵的年轻男子。
　　“喂……你醒一醒……”少年莫名有些慌张，将怀中的年轻男子轻轻晃了两下。
　　他有一个非常好听的低沉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