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之龙战于野》云镜

25、第二十五章

　　瑶光复国大典上的动乱很快传遍各国。
　　毓骁还未离开瑶光，听闻之后犹豫一番，等到慕容离并未亡故，只是受了轻伤的消息传出来才离去。
　　而孟章已在高统领、仲堃仪等人陪同下回到天枢王宫，拟定与天权交好的文书上被孟章颤抖的手划出了一道墨痕。
　　陵光听到公孙钤匆匆赶来的禀报，也不由得陷入了迷茫无措。
　　三月初五，执明仍旧在瑶光未离去。他甚至一直未离开慕容离的寝宫。
　　瑶光复国颇为匆忙，昔日王宫大殿修得并不完整，看着陈旧如千百年古迹一般。虽不漏风雨，却难敌寒冷。慕容离身上受伤不好多添几条被褥压着伤口，只能靠炭炉取暖。奈何炭炉靠的近了他呼吸不畅，离得远了他又寒冷。
　　多亏执明穿得厚实，一直用温热的手握着他的。
　　慕容离伤口不深，失了血倒也不甚严重，只是御医丞都说什么伤上加伤，才会如此昏睡一日一夜之后，吃了药依然精神不济，昏昏沉沉的。
　　执明没有放肆到掀开他的衣襟去看伤口，所以不明白何谓“伤上加伤”，于是就把庚辰叫过来追问。庚辰不肯说，就问方夜，方夜不肯说，就逼问萧然。萧然还不肯说，执明就作势要去解慕容离的衣襟，气急的萧然这才忍不住说了实话。
　　“去年初冬，少主带着我们通过舍兰山关卡，前往川州城的途中，遇到遖宿追兵。少主当时……并不仅仅伤在手臂。”

　　那一日，遖宿追兵来势汹汹，但瑶光诸人早有准备，死伤倒不算惨重。慕容离护着马车上的孟章，不留神被伤了手臂，不过倒也很快借着地形躲开了遖宿大部分追兵。入夜之际，后面还有数人穷追不舍，离得近了才发现是几个衣衫褴褛的普通人，大约是趁乱劫了遖宿败将的骏马粮食，逃命奔波。瑶光上下一时失了戒心，与他们一同歇息在山脚下之时被偷袭，混乱中让一个老者用利刃刺入了慕容离腹部。
　　本来那年迈老者是伤不到慕容离的。
　　可他在假意攀谈之际，忽然冒出了一句话——“王子殿下，您可知道瑶光王室上下宁死不降，倒霉的是瑶光王城的平民百姓？”
　　这种话慕容离第一次听到，顿时失了神。随后，就是鲜血淋漓，差点儿丢了性命。
　　那老者被擒拿之后，凄惨大笑，喊道：“瑶光王室落了个宁死不屈的好名声！可是王城的百姓呢？！为了迎战天璇，我两个儿子都死了！白死了！瑶光为何非要与天璇一战！为何迟迟不肯降……赢了，荣华富贵是王室的！殉了国，好名声还是王室的！我等贱民却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啊！”
　　慕容离伤得并不重，可是从那天起，他仿佛元气大伤，眼中再也不曾流露出策马纵横的傲气。
　　他，慕容离，瑶光复国的最后的希望，因瑶光遗民一席话，陡然而生再也无法抹杀的绝望。

　　“那一刀，虽未要少主的性命，可却比要了他的性命还要可怕！”萧然越说越愤怒，挣开方夜的拉扯，上前扯开了慕容离的衣襟。
　　一道旧疤痕，叠加一道新伤痕。
　　国破家亡之伤，叠加半生信仰崩塌之痛。
　　萧然还是少年，言语之间多的是不能理解的愤懑——“这就是瑶光百姓给少主的谢礼！他们……他们这样对待他！他们哪里明白……瑶光王室依附于钧天共主，瑶光之地才能物产丰饶，辖下之民衣着无忧，四海之内无一国之百姓可比！他们吃得饱穿得暖，天伦之乐齐享，何曾想过瑶光王室在钧天君臣那里受过的委屈！瑶光立国也有数百年，为一国之尊严，数万将士情愿为之一战，怎么到了这些人嘴里，全好似瑶光上下只为了王室中人搏命奋战？！”
　　萧然眼中噙泪，他扭头看向颓然跪坐在床榻前的执明，又道：“天权王，你看看这伤口，瑶光人要杀他，天玑人也要杀他！他不想复国，可是天下纷争就能平息吗？天璇不灭钧天，天玑天枢不自立，钧天就不想一统天下吗？！就算共主啟昆没有野心，难道就没有第二个人，想取而代之？！古往今来，总逃不过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凭什么就不许他复国！他就不能一统天下，立太平盛世，换这世间数百年无战火纷争？！”
　　话音落毕，满室静然。时过寅，卯之初，初春之晨天光乍亮，透过纱窗朦朦胧胧的灰白。燃烧殆尽的红烛滴下一抹蜡痕，灯花哔啵声在耳畔尤为清晰。
　　床帐中的人似乎被喊声吵到，拧眉低吟，微微翻转身子，似要醒过来。
　　执明踉跄起身，到床前推开浑身发抖的萧然，将慕容离染血的内衫笼好，又将锦被给他盖得严严实实，正要放下帘帐，冷不丁望进了慕容离那双极好看的凤眼。
　　慕容离喘了口气，艰难开口轻笑道：“方夜，把萧然轰出去……怎么小时候不爱说话，长大了这么吵……”
　　萧然讪讪然十分内疚：“少主，属下知错。”
　　慕容离看了看一脸伤感的执明，忍不住嗤嗤笑了两声，道：“行了……我知道，你们心里护着我。不过，你们也该明白，他们想的，原本也没有错。”
　　执明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阿离！”
　　慕容离摇了摇头，叹道：“古往今来，成霸业者寥寥无几，却多得是与世无争只想平安度日的普通人……瑶光当年不肯降，虽是大势所趋，但终究还是有太多无辜之人流了血……”
　　“可是，可是若不战而降，一旦天璇败北而钧天势盛，瑶光上下又何谈安然无恙呢？”执明沉声道，“只怕，下场更惨……”
　　慕容离许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众人——庚辰、方夜、萧然，还有执明。
　　他信赖的，他可以托付一切的这几个人。
　　“……世间，安得双全法……”他凄然一笑，纤长的手指轻轻地从执明手中挣脱，之后缓慢地挪动，落在了执明脸颊上，拭去那抹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去的血痕。
　　在执明错愕的眼神中，慕容离艰难起身。执明想要抬手去搀扶，却发现视线越来越模糊，慕容离仿佛离他越来越远，渐渐地如同镜中幻影一般。
　　耳边，似乎响起慕容离低低的呢喃——“……保重……”

　　哗啦！
　　冰凉的水溅了满脸，沉睡中的人被呛到，咳嗽两声后猛然睁开眼睛。入目是莫澜急迫的神情。莫澜手中端着铜盆，盆里残余的水滴掉落在被褥上，满床狼藉。
　　执明喘了口气，费力掀开锦被起身，踉踉跄跄就要下床跑开。
　　莫澜丢开铜盆，一把抓住执明胳膊：“王上知道发生了何事吗？”
　　执明扭头看向他，眼底是泛着血丝的红：“本王的佩剑呢？是不是被阿离拿走了？”
　　莫澜沉默少时，点了点头，然后缓缓松手，抬步上前，替执明整了整衣衫。
　　他们隐约都猜到了，也便不多说。
　　寝殿门外，金统领带着亲卫恭候两侧，就连翁太傅都赶了过来。瞧见执明缓步踏出殿门，翁太傅犹豫少时，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双膝一弯跪在了他旁侧。
　　“王上……天权能有今日，实属不易。无论王上做何种决断，还请务必顾虑到天权万万子民呐！”
　　三月的晨风还是冷飕飕的，执明额前飘落一缕乱发。昏睡两日，他形容憔悴，胡茬冒出，不再是风流帝王模样。低眉看向翁太傅时，他泛红的眼角滑落一滴晶莹水珠，也不知是冷水还是眼泪。
　　执明伫立良久，只丢下了几句话——“太傅啊太傅……成为天权王这些年来，不想做的也都做了，想做的，从来只敢想一想。我从来不敢任性地做一回执明……”

　　晨曦已起，薄雾渐消。远方如墨的山峦之间露出一道蜿蜒细长的路，十多匹骏马狂奔，卷起尘沙起落。为首的正是裹着玄色披风的执明。他扬起马鞭，在半空甩响，空谷中回荡着震耳的声音。
　　与此同时，天玑旧地某座山的半山腰，一处被荒草掩映的平台伴随着轰隆声裂开一道弧线。
　　机关启动，巫行殿八卦台重现于世。
　　疾驰中的执明听到了重叠在一起的响声，但他并没有勒马停下。他只是抬头看向远方那幽亮如萤火的一点，神色越发凝重。
　　“阿离……等我，等我……”

　　执明一行人离开不久，道路一侧的林木荒草从中，缓缓驶出一架马车。迎着晨光，马车一侧的车帘被掀开，孟章现出面容。素日里温润的双眸中，流露着的却是难以言喻的深沉。
　　楚亘宁同在马车中。他透过缝隙看向隐没在山谷间的那群人，嘴角噙着浅淡笑意。
　　“王上，您觉得，慕容离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心软到极致，又坚硬到极致的人吧。”
　　“这样一个人，若事情最终不能如他所愿，会怎么样？”
　　孟章忽的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他在越发灿烂的阳光之中眯起了眼睛——“他聪慧如斯冠绝天下，事情又怎会不如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