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之龙战于野》云镜

24、第二十四章

　　“天送风雨地载万物，借与君主泽养万民，除此之外天地还有何用？！前生不可追后世不可违，纵使熟知前生后世又能如何？！阿离那样聪明，难道还会因这几句虚妄之言而大费周章？”
　　执明背着手，在书案前疾行踱步，烦躁不已。
　　他一通大声嚷嚷，引得守在门卫的侍卫探头探脑，竟没有留意慕容离已到殿门外。慕容离闻言神色微变，似有感伤，脚步也便踟蹰不前。
　　莫澜叹道：“王上，咱们又没有经历国破家亡之变，如何能体会阿离心中所想呢？”
　　是啊……
　　国破山河亦不在，家亡魂灵犹难安。
　　换做谁，能不疯魔呢？
　　慕容离没有再听下去。他直接推门而入，倒把里头的君臣二人吓了一跳。莫澜本有许多话想问，瞥见慕容离惨淡脸色，再也不忍心，只叹了一声。
　　“阿离，我将那羽琼花图卷赠给你时，只因倾慕你的才华。如今也算历经风雨，但愿你顾念这点儿知己之情，切莫做出伤害自己之事。”
　　“……多谢。”
　　莫澜拱手告辞。
　　执明瞧着慕容离面容，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书案，试图把那柄神剑藏起来。但是慕容离瞟了他一眼，径自上前，拿起那柄剑打开，细细琢磨。
　　执明跟在他身后，嗫嚅不敢言。
　　半晌后，慕容离仍旧看着手中神剑，却头也不回问道：“昱照山乃是天险，非其余诸国合力围攻而不可破……如今，天权已卷入这战乱纷扰，将士多有死伤……”
　　执明低头苦笑道：“本王又不傻。本王虽不愿主动侵扰他国，可也知道天下群雄逐鹿，战火迟早烧到天权来。若不是太傅与阿离，天权恐怕不知道已为哪国做了嫁衣。”
　　“如果可以的话，王上……想不想回到从前？”
　　“……从，前？”
　　“从前，阿离尚未到天权，王上还是那个心中有万民，看透天下事，尽管享乐的天权王。”
　　执明低头不言。慕容离收起神剑，和自己的竹箫一并拿着，不去管两剑相触忽然而生的奇异光彩，看向执明略显疲惫的背影。
　　他又问了一遍：“王上，想不想回到从前？”
　　等到他缓步离开宫殿，守卫关上了房门，执明终于慢慢抬起头，看向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我……不想。”

　　二月初二，瑶光境内颁发王令，昔日瑶光王子慕容离宣称复国，将于三月初三举行复国大典，即位为瑶光国君。在即位敬告天地之后，再与天权结盟，行结盟之礼。
　　初春雪融，天地复苏。
　　和畅惠风之中，瑶光主仆轻骑来往于瑶光与天权之间的官道上。官道两侧时有丛林繁花，风景如画。慕容离与庚辰在前，方夜与萧然在后。主仆四人俱是俊美潇洒，难得恣意。相距数丈之外，瑶光数百骑兵缓步跟随，前头那几位瞧见萧然从马背上俯身到路旁摘了一束小花，转身就递给了方夜，不由得偷偷嗤笑起来。
　　“……这小子，是不是被方将军之前受伤吓到了，把人家方将军当成娇滴滴的姑娘呐？”
　　“看不出来啊，这俩人素日里话都不多说两句的……”
　　“我怎么觉得方将军还把萧将军当小孩子呢？”
　　“……昨天比武输了，心中不大舒坦，你看，不肯接过去……”
　　他们说得小声，方夜与萧然没有听到。萧然执拗地要把花给方夜，瞧他不收，便凑过去，低声连呼：“方大哥，方大哥……方大哥！”
　　方夜抬头瞄了瞄似乎要回头的慕容离和庚辰，不知不觉耳尖泛红。他无奈摇头，迅速接过那束花，轻踢马腹，跑到前面慕容离身旁去了。
　　萧然嘿嘿傻笑，挠了挠头。
　　慕容离扭头看向方夜，笑了一声，道：“你被困之时，他在天权王宫心思烦躁，不小心把执明养的一盆兰花揪成了杂草，挨了顿骂。”
　　方夜道：“这些非名贵之花……也不是天权境内。”
　　“回头从你俩奉禄里扣钱，赔给执明。”
　　“是！”

　　他们此行是为商议盟约之事，到了王宫，太傅亲自接见，执明并未现身。这本于理不合，但慕容离似乎也并不想见到执明。盟约细节一切敲定，方夜与萧然去王城大街采购名贵兰花，庚辰陪着慕容离去了鹿鸣殿。
　　当日仲堃仪冒险来见旧主一面，原本也未指望将孟章带走。他将佩剑留下，之后带着三千精兵回了天枢旧地。
　　也不知在执明和慕容离未瞧见之时，仲堃仪给孟章喂了什么神药，自那日起，孟章气色愈来愈好，似乎已然痊愈——又或者，他已不再假装病入膏肓。
　　他中的是毒，并非无药可解。慕容离为救他倾尽全力，仲堃仪自从知道他未死更是冒险送药，想要再装病也难装下去。
　　鹿鸣殿春意深深，檐廊一侧绿荫如盖，孟章身着墨绿衣袍靠在朱红木柱上，探手去触碰那片片绿色上斑驳的光点。他面色不再惨白如雪，透出几分年少活力，端的是一派少年青秀如松。
　　庚辰与守卫都在殿门外。
　　慕容离一袭红衣与孟章一身绿袍并肩而立，甚是赏心悦目。
　　只不过，两个人神情都颇多感伤。
　　“天权与瑶光的盟约已经谈好了？”
　　“谈好不谈好，天枢王不都有对策吗？”
　　“……阿离真会说笑，我也就只有一柄剑傍身保命，哪有什么对策？”
　　“高统领假意合作，围剿天璇却出兵如打在断弦上的箭；仲堃仪假意投诚天璇又假意受挟制于瑶光，结果还能闯进天权王宫里来；一个小小的士大夫的弟子，居然成了玉衡国的王子……之前说你们天枢地小物薄，谁能想天枢能人辈出，令人刮目相看。”
　　孟章嘴角噙笑，忽的放下触摸树叶的手指，转身指了指慕容离的脸庞，道：“这是不是阿离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
　　慕容离却不在意被他笑话，跟着笑了起来：“是啊……谁让天枢王你，比遖宿王、天玑王、天璇王都要难对付多了呢？”
　　“哦？”孟章收回手指，背手在后，仍然是那副笑容，“怎么没把天权王算进去？他是最容易对付的，还是比我更难对付？”
　　慕容离脸色笑容淡去，许久后他蹙眉叹道：“天枢有莫愁谷作为退路，而我，也并非只有集齐八柄神剑一种选择。那不过是……我的一个执念罢了。瑶光复国，也不是为了称霸天下，这共主，我也不想当。”
　　莫愁谷这个名字，似乎打碎了孟章所有的念想。他也不再笑着说话，反而神色凝重地看了慕容离许久，才低声道：“终究还是……算计不过你。”
　　当日，方夜与萧然将兰花赔给执明，便匆匆前往天枢旧地，数日后携一柄剑转道回瑶光。而慕容离也早已辞别太傅，并未见执明一面。
　　二月底，仲堃仪以感谢天权王“无意中”救下天枢王孟章为由，带了数百名将士组成的仪仗，将天枢王孟章迎回了天枢。
　　一行人没有先回天枢王城，而是去了莫愁谷。
　　接受过高统领等人跪拜，孟章在行宫大殿会见如今的玉衡国国主楚亘宁。仲堃仪要陪在一旁，被孟章冷眼相对赶了出去——自从孟章将佩剑输给慕容离，愿意尊执明为天下共主，重获自由的那刻起，这对君臣就再也没有说话过，或者说，是孟章再也没有理过仲堃仪。
　　仲堃仪倒也不懊恼，轻笑一声转身出去，甚至还体贴地关上了殿门。
　　所以他没看到，同为一国国主的楚亘宁在殿门紧闭，孟章落座之后，朝着他双膝跪地，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三月初三，瑶光复国，并与天权结盟。然而这盟约出乎天下人意料又在诸王意料之中。慕容离率瑶光臣民，向执明行臣服之礼，尊他为共主。天权王虽然没有拒绝，可是脸色看起来并不那么高兴。
　　很多人都私下议论，说瑶光今日不同往昔，可不是当年啟昆帝治下的附庸之国。而执明治国领军皆为泛泛之才，恐怕也难当得起共主之称。
　　没瞧见这大典如此隆重，却也只来了玉衡与开阳两个小国吗？
　　这世上，还有得闹腾啊。
　　慕容离与执明等人俱在高台之上，听不到下面玉衡与开阳臣子的窃窃私语。但人群中的毓骁却听得很明白。
　　他看了看高台之上站在慕容离侧方的楚亘宁，最终苦笑着摇了摇头，悄悄而来又悄悄离去。
　　楚亘宁知道毓骁快要消失在视线里，才瞧了他的背影那么一眼。那个瞬间，他是失神的。
　　可是纷乱之世，谎言与欺骗太多了，多到想说几句真心话，自己都觉得不可信。
　　复国与结盟大典的最后，是两国国君一同面对臣民，陈述治国愿景——愿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两国皆不似天玑信奉神明，但自古以来敬告天地已是惯例，瑶光与天权也未能免俗。
　　供案上摆满五谷与牲畜，中间是沉甸甸的青铜香炉，捧香的小童一左一右在供案两头。当慕容离与执明敬过天地，要先从小童手里取过线香在火烛上点燃，再放入青铜香炉内，至此大典告终。
　　也不知是不是捧香的小童记错了流程，竟在慕容离取线香之前将之点燃。慕容离瞧他神色紧张，一副怕被责怪的模样，就没多想，上前接到了手里。
　　风吹来，袅袅檀香入鼻，慕容离闻不惯这味道，微微蹙眉。刹那间，他仿佛意识到什么，猛然丢了手中线香转身，然而大典之上不带兵刃，没有箫中剑傍身，那柄锋利匕首划过他格挡的手臂滑到下方，捧香小童猛扑过来，将匕首捅进了慕容离腹部！
　　一片哗然。
　　执明惊觉到不对，飞奔过来接住慕容离摇摇欲坠的身子。与此同时，庚辰等人也扑过来拦住了状若癫狂的捧香小童。
　　此情此景，就连见惯血雨腥风的楚亘宁与佐弈也看呆了。
　　那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身量不高，力气却大得很，被庚辰死命按在地上，凶狠的目光依旧瞪着慕容离，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王上！”
　　“快来人！御医丞何在？！”
　　“血……血！来人啊！”
　　混乱之中，夹着执明一声悲痛的呼喊：“阿离……”
　　慕容离没有倒下去，他靠在执明肩膀上，一只手捂着伤口处，任由鲜血从指缝间溢出。那双眼睛对上捧香小童的面容，无怒无恨，倒好似觉得好笑一般，挣扎着往前走了两步。执明心急如焚，被他拖着一同往前。
　　那小孩喘过气，哈哈狂笑了几声，开始叫骂：“你去死吧！你这罪魁祸首！都是你！都是你挑起纷争！都是你害得钧天到处打仗！你害死了那么多人！天玑没有了！我的父兄都死了！我恨你！我要杀了你……你为什么要复国！你们瑶光凭什么！你凭什么复仇要害死我的家人！”
　　小孩愤恨的喊声回荡不觉，竟压过了四下混乱的呼喊奔走。瑶光将士们都惊呆不已，怔怔地看向他们的国主。慕容离这会儿竟甩开执明的手，艰难地转身从另一个吓傻了的捧香小童手中取走线香，点燃之后将沾满鲜血的线香放入了香炉内。
　　那线香竟燃得厉害，被鲜血浸湿了依然未灭，只是檀香味夹杂着血在烧的味道，令人心悸。
　　慕容离转过身，看了看浩大殿内的所有人，冷声吐出了一句话——“礼成。自即日起，瑶光复立，与万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