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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七)雷峰塔前僧(中) ...

  •   “我本是江中青鱼,寿不过三载,又为渔家捕获,旦夕间就要沦为食客桌上之餐……”徐青菽淡淡地叙述着,没有丝毫起伏。“幸好,几经周折,为王长子所救。王长子将我养在身边,每日悉心照料,他用北海灵芝为我脱胎换骨,用儒哲学问为我启迪明智,四百三十五天不间断,才使我心智健全,骨骼清奇,并且能够修仙炼道,也才有了现在的我。”
      他摊开双手,幽幽地看着掌心里的物件。
      那是块四寸左右的玻璃种双鱼珮,青翠透亮,致密细腻,上面的每一道纹络都温柔流畅,完美无瑕。
      徐青菽紧抿着嘴,定了定视线,又继续叙述道:“这块双鱼珮是王长子的心爱之物,很巧合,它跟我的真身一模一样,就连上面的鳞片数额都分毫不差。王长子临走前把它留给了我,我想,这目的、该是日后我修化成人,他能以此认出我来吧。这样的想法一直支持着我努力修炼,即使它中途遗失过一次,也不曾放弃。”他摩挲着双鱼珮,记忆如潮水般涌现,剧烈地冲击他的意识,他几次凝神,才勉强稳住情绪,“八百年来,王长子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我也再没听到过任何有关于他的消息。但我没有遗忘,‘戴着双鱼佩与王长子相认’成为我唯一的求生动力和信仰,根植内心,不曾动摇。”
      法海看着那纯一不杂的翡翠,听着那平铺直叙的声音,心里震撼得如同山崩地裂中的枯树,止不住地心疼:“宣儿……”
      徐青菽没有感觉,依旧淡淡地说着:“王长子温良……”
      法海不再隐忍,低吼起来:“宣儿,他已经死了,而且已经死了一千年……”
      他的话一出口,徐青菽便勃然大怒,弹起头颅,目眦尽裂地咆哮道:“但他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经天纬地!这是事实!由不得歹人肆意篡改!有人在诬蔑王长子的清白,抹杀王长子的印迹,我怎么能坐视不理!我怎么能!王长子为这片土地付出了一切,逝后却为人非议,我怎么能心安!怎么能!法海!没有我,素贞还有你牵挂,但王长子没有我,就再无人记得他!”他又一次压下头颅,瑟瑟颤抖,“我只有王长子在吴越的记忆,虽微不足道,但却弥足珍贵。我不能拿任何东西来赌这块证明他存在的土地的三百年安宁,绝不能!”
      法海又乞声说:“宣儿,手足之情固然重要,可毕竟已过了千年,逝者长安,你也该适时放下啊!”
      徐青菽攥住双鱼珮,抬头凝视他,颤着声带:“放下?若是今日素贞不幸,你能甘愿放下吗!”
      法海被那声质问震吓的汗不敢出,僵着身子惶恐地闪躲那凛冽森冷的目光,就像一个偷吃禁果的孩童,如此,徐青菽也没有放过他,一瞬不移地死死盯着,仿佛被激怒的野兽,虎视眈眈。
      茶厅里寂静如冥,唯有青泥火炉上被烧得通红的炭火劈啪作响。
      徐青菽没再开口,只是发狠地克制情绪,以至于将粉嫩的唇瓣噙得发红、发紫、渗出鲜血也不自知。
      他起身离开茶厅,沿着甬道进了一间内室,许久都没有回来,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只七寸的匣子。他瞥了一眼法海,将那满脸的迷茫与自责收进眼底,不动声色。
      “禅师,你所言青菽明白,只是我尚有顾念,还不能离开。”徐青菽将匣子打开推向法海,“请将此物交给素贞,当是聘礼,三日之后,我必离开杭州,到时,我会带她去王长子长眠之地长安定居。”
      “白玉蔷薇花步摇……”法海抚摸着里面的东西,哽噎。
      都是情深意重、都是刻骨铭心、都是难以忘怀,怎么就是赶不上对的时候呢?他深深叹了口气,妥协了,“好吧。”
      他阖上匣子,用来时包裹卷轴的包袱裹好,系在身上,然后拿了钵盂和锡杖转身离开。
      “文允兄!你……”徐青菽忍不住地喊道,但是,话到嘴边,他又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因为,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法海停下脚步,斜睨,却没有回头。“兄忘吾而为僧,百年修道可成佛;兄念吾而为政,十年筹谋可成帝,忘吾、念吾,都不该如此。”他自言自语似的说完这些话,又径自默了一会儿,尔后淡淡地问:“宣儿要说的可是这些?”
      身后一片寂然,他也没期待什么,缓缓正过头颅,又一字一顿地说:“我虽因素贞结识于你,但重你之心不比重她之心薄半分!我理解你放不下,你也该理解我放不下。”
      徐青菽抿嘴不言。
      法海也不需要他说什么,因为这些是是非非、情情怨怨都是心照不宣的。他无力地摇了摇头,幽幽道:“宣儿,贫僧与素贞之事,莫要再提了。不论前世今生,还是后身生生世世,贫僧只为出家人,了无红尘缘。”
      徐青菽怅憾,也摇了摇头,正身朝那背对自己的人俯首深深揖下礼,歉意道:“青菽失言了。”
      法海带不走徐青菽,也找不到白樱,更打听不出许仙的踪迹,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中偏离了原有的轨迹。他就这样,像被蛊惑了一样力不从心地徘徊在凤凰门前、忧怨茫然地看着杭州城上空的黑暗越笼越沉,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清醒过来,疯了般向安济坊跑去。
      未时四刻,正是街市上人流量最多的时候,安济坊的大门却密闭不开。法海推了一下门,没动;凝神嗅了一下空气,没感觉到徐青菽的气息,但是却听到了白樱的啜泣声。
      他从后院翻墙进去,穿过走廊,绕过庭院,延着甬道进了内堂,那时,一袭白衣胜雪的女子正缩在黄花梨屏风后面艰难地隐忍抽噎着,她的身体剧烈挣扎,似乎想冲进室内大闹,但却被一种透明的结界阻隔在了外面。
      法海瞬间动作,飞身过去,一手堵住女子的嘴巴,一手横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钳制在自己的怀里。
      女子进不去里面的确是因为屋外布了一层结界,而且,结界力量之强,非千年修道者一己之力可敌,他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法海贴近女子耳边,用低沉得近乎沙哑的声音说:“别说话、别说话,求求你,别说话!”
      女子瞪着他,一双魅眸瞠得腥红狰狞,但无论她如何挣扎,所有的愤恨与躁怒都被堵在了口腔。
      法海一边艰难地控制女子,一边颤栗地靠近屏风,透过镂空着鸟语花香的缝隙,战战兢兢地窥探屋内——徐青菽半躺在囚困狮子的笼子里,面色苍白,神态呆滞,体内的法力正在被笼子快速地吸噬吞并,许仙背对他们欺在他的身上,看不见表情。突然,许仙像是发现了什么,顿住当下的动作,扭身看来——那目光贪婪饥渴,噬血残暴,犹如欲孽之源,令法海不寒而栗。
      接着,屋内起了挣斗,支离破碎声瞬间此起彼伏。法海不敢再靠近,就这样空洞茫然地钳制着女子,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为了阻止女子冲进去,还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
      一会儿,屋内传出来了一声凄喊,那声音似乎是耗尽生命才喊出来的:“张文允!快带她走啊、走啊!”
      法海哆嗦着干涩的薄唇,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想依从指令行事,却一动身就失重,瘫软在了地上。他除了机械钳制女子,竟做不出任何其它的动作。
      屋内的声音再次响起,决绝地刺穿了压在杭州城上空、沉得透不出丝毫光亮的黑暗:“走啊!”
      法海拖起女子,一步一瘫地往大门外走。
      刚推开大门,熙攘欢腾的街巷画面就给人一个巨大的冲击。法海在吵杂的声音里沉寂,蓦地,脸面扭曲起来,他朝安济坊内撕心裂肺地咆哮道:“宣儿、钱文德回来了!”
      说完,便是泪流满面。
      雪花从天而降,细细密密,恣意癫狂,飞舞回环,纷纷扬扬,瞬息之间就将整个杭州城笼罩在了一片纯白之中。
      但因为太白了,恍惚中就让人生出一种血色。
      最后,结果就如同法海担心的,徐青菽再也没有走出过安济坊。
      他将一同目睹徐青菽死亡全过程的白樱囚禁在金山寺密室,封锁了一切有关于她的消息,并派十八罗汉日夜镇守,除了自己,禁止任何人出入。他担心白樱去找许仙报仇,但更害怕许仙不死心,要杀白樱泄愤。
      许仙是个凡人,不懂修行练道,能布出这样非千年修道者一己之力能够动摇的结界、拥有可以消魂散魄的笼子,足见背后有高人指点,白樱找许仙,只会正中下怀。
      白樱蜷曲在黑暗中,终日以泪洗面,失去了徐青菽,她就等于失去了生活的信仰与生命的真谛,不知道未来前进的方向,看不透人间存在的意义,更想不出,没有宣儿,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丧心病狂的世界。
      她一遍遍地回忆与宣儿的点点滴滴,修身、学道,惹事、生非,游山、嬉水,助人、为乐,满满的情愫在逆时光长河中流转缱绻,砥砺沉淀,慢慢具化为她三魂七魄凝而不散的堡垒,可是,只要一惊醒,本会以人身姿态常伴宣儿左右、继续赌书捣药的自己再也不能如此时,这个堡垒又会轰然崩塌。
      她就在怦然心动与崩溃绝望这两种极端情绪中起起沉沉,痴痴怨怨,几度清醒,又几度昏厥,终于,精神分裂了。
      她辨不清周围的事物,记忆、臆想、现实已模棱两可,彻底融为一体。她时而蜷缩成一团喃喃自语,时而淡妆浓抹手舞足蹈,一会儿备下两份饭餐自得其乐地享用,一会儿勃然大怒掀翻整张餐桌咆哮,研墨行书,砸灯碎砚,她哭,她笑,看着空旷的石砌密室,一瞬间安心得熨帖舒怡,又一瞬间惊恐得瑟瑟发抖。皲裂的双唇止不住地颤抖,却自始至终,再也没有发出过除了“宣儿”以外的声音。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每天就这般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心路,让所有的痛苦与憎恨都渗入骨髓。后来,她承受不起了,就用双手砸着石板,用头颅叩着墙壁,甚至化出真身,腾空跃起,又狠狠地堕落,不眠不休,不伤不止,似乎只有让自己体内的鲜血汩汩地淌在自己面前,她才会有种残忍扭曲的痛快感、以及无能为力的救赎感。
      “宣儿……”
      她头发杂乱,衣着脏污,依靠着墙壁,气若游丝,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撞着墙壁,鬓角全是鲜血。
      “宣儿……”
      她神经质地喃喃念着。
      突然,她双眸精光乍现,站起来冲向笨重厚实、只留出碗口大小探视窗口的铁门。
      “宣儿!法海、放我出去!我要找宣儿!”
      “宣儿!我要做宣儿的新娘。我要去长安!宣儿在等我!”
      “宣儿!把宣儿还给我!我是宣儿的新娘!”
      她一声声地喊着,固执地强调着,仿佛只有如此,她才能找回自己活着的证明。她手脚并用地砸着铁门,砸得身上的鲜血四溅横飞,但还是不够解恨,又飞身撞上刚刚擦干净的墙壁,撞上刚刚换新的圆桌,撞上刚刚修好的雕花屏风,最终把所有目之所及的东西都砸得稀巴烂。
      “宣儿!我要报仇、我要杀了许仙!我要将许仙碎尸万段!”
      她目眦尽裂,看着纹丝不动的密室铁门,更加疯狂起来,她恨许仙,恨人类,恨一切没有阻止徐宣被杀的东西,甚至是法海,她也恨得咬牙切齿:“宣儿!法海、放我出去!你这个懦夫!你这个废物!你为什么不救宣儿!你是个刽子手、恶魔!法海!你什么不去死!为什么没带宣儿走!你愧为人友,我恨你!我恨你!”
      她心里不好受,身上也是任何人不能承受其万分之一的疼痛,可她就是不愿释怀,就是要这般痛彻心扉得苦着,她也要让其他人承受起这份痛苦,她不好过,她要让别人更不好过。
      这时,沉重的铁门铿地响了一声,然后沙哑着缓缓打开,法海从外面走进来。
      从徐青菽遇害到现在,整整十五年。十五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对于一个修身悟道、已经一百三十五岁的人来说,本是淡然,可他却像是经历了一个半世纪,从弱冠俊子变成了耋耄老者,身体佝偻,面目沧桑,一双眼睛浑黄污浊,完全不复与宣儿结交时的意气风发。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我该死。宣儿优柔,不存防人之心,我看险恶迫近,却没能带他离开,错在我,罪在我,孽在我,我死不足惜。可是,你孑然一身,我该如何放心。”
      法海颤动着皲裂的薄唇,发出缓慢而熹微的声音。宽大累赘的常服袈裟罩在那枯瘦的身上,很好地掩盖了累累淤青和伤疤,但裸露在外的、血渍未干的伤口还是赤裸裸地坦白了一切。
      白樱恨得无法自拔,飞身撞上密室天壁,又狠狠砸在地上,鲜血泼溅着周围一遍又一遍。
      法海于心不忍,扑上去抱住她,用自己全身的力量阻止她自残。然而,体能和法力的悬殊,让他除了也被蹂躏得伤痕累累,再无丝毫效果。
      白樱翻腾累了,就凭着法海钳制。但一会儿,她就又将人身头颅变成白莽,张开血盆大口,毫不犹豫地咬住抵到她下颌的肩膀。
      法海疼痛难当,还是生生承受下来。
      “你若执意要将自己置于险地,替宣儿报仇,我也拦不住。我会替你谋划周全,只求你,莫要再伤害自己了。”
      法海按住白樱的头颅,让她把伤口往更深里咬着。白樱感受得到他的颤抖,却没有动摇,她瞠红了眼睛,咕噜着粗气,更发狠地咬着,片刻间,那赭红的袈裟变得更加刺目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徒画:许仙吃了徐青菽,两者合二为一,所以,故事流传下来的人只是许仙。另外,许仙吃掉徐青菽的真正原因不似表面那么简单,这点儿、后续会显露出来,北海王长子的事迹也会在后面讲述,请大家走剧情,耐心等待。
    本篇小说看点在剧情,喜欢的、劳烦收藏一下,给徒画一个鼓励,不喜欢的、求在下面留言吐槽,徒画会及时改进,谢谢各位天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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