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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六)雷峰塔前僧(上) ...

  •   宋显德七年(公元960年),冬。
      一位比丘站在杭州城城门前,抬头,透过浓浓的雾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上方篆刻的三个大字——凤山门。
      65年前,他的至交好友拥护镇海节度使钱镠,于湖州点将台前集结所部五千兵马,举义师,匡扶唐室,第一计,便是从这凤山门攻进杭州城,诛杀董贼,之后,攻城略地,封王建国,治水养民,在兵荒马乱的末唐五代十国中,岿然不动地保护着吴越的周全。他知道,虽然好友雍容闲雅、文质彬彬,但为了这北海王长子故地完好无损,也会怒发冲冠、横枪跃马、斩敌不怯的,就如同那日他枪挑杭州司马守将于马下一样,英勇无畏,并且视死如归。
      比丘收起视线,想着赵匡胤称帝,钱文德被招安,天下已定,好友该是无顾忌的,应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这位相貌英俊,气度不凡的年轻比丘就是法海。他左掬紫砂钵盂,右持九环锡杖,头戴五智宝冠,身着缁色常服,外披朱色袈裟,后背灰色包袱,如炬的双眸瞋了眼杭州城波橘云诡的上空,狰起眉头,然后穿过凤山门,义无反顾地踏进城内。
      天刚亮起,雾气还没完全褪去,街道上并没有几个行人,就连两边的店铺也才三三两两地开门营业。
      法海沿街而走,穿过几个十字路口,又转过几道弯口,直到一块写着“安济坊”三个大字的匾额映入眼帘,才在它下面的赭色雕花大门前停下来。
      门是四扇双开的,开得很大,但由于挂着御风保暖的厚门帘,所以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法海走进去,恰好铺子深处的柜台里面,一位一身青色常服的男子正背对他拿着鸡毛掸子掸着药柜上的灰尘。
      法海狡黠一笑,提起锡杖,摒住呼吸悄悄走过去。等到快靠近时,见男子还没有察觉,便驻锡郑重施礼道:“徐施主,一别十二载,可还安好。”
      男子蓦然一吓,连忙回身看着。他眉清目秀,俊逸明朗,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七尺长身配着窄袖直裾深衣,显得英挺非凡,这便是法海的至交好友——徐青菽,字宣儿。
      “禅师!”徐青菽放下鸡毛掸子,急忙接过九环锡杖,将人往旁边的茶厅里引导,“快请进、请进!杭州冬日清晨风寒雾重,如何不等天暖些再上路?”
      法海一边任凭他牵引,一边直抒胸臆说:“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徐青菽幽幽舒眉,淡淡笑了笑:“劳烦禅师挂念了。”
      他把法海安排到火炉旁坐着,将锡杖靠墙放好,又用火钳疏松过炉子里的炭火,使屋子快速暖和起来,然后放上装满水的黄铜壶,做完这些事后,才落坐到炉子的另一侧。
      徐青菽若有所殇地叹道:“这些年,禅师多次来往金山寺和青菽住所,只为确保青菽是否周全,舟车劳顿,风餐露宿,实是辛苦,而青菽却自金山寺建成后,再未登门拜访过,真是愧为人友啊!”
      法海竖起一字浓眉,斩钉截铁道:“莫要妄自菲薄,宣儿重情谊,贫僧深知。”
      徐青菽叹了口气,不再多言,低头看着青泥炉子里兀自烧得噼啪作响的木炭。
      法海皱了下额头,换了个话题,“宣儿,白施主近日就要出观,你可还记得?”
      徐青菽回神愣怔,继而笑道:“当然。她急于求成,行不从径,跑去跟高人斗法,想夺人家的法宝,结果反被伤到了精骨,我好说歹说,定下这百年誓约,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返回青城山继续修炼。要说这个,还得感谢当时恰巧经过的禅师呐!若遇到别人,素贞可是要受难了。”
      法海大手一挥,慷慨说:“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
      徐青菽低眉,又由衷地感慨:“不过,禅师果真好眼力,第一眼,就认出素贞是当年随腾蛇君旅居东海海滨的小白蛇,我却是相处了好几天,才肯定禅师身份的,而小白蛇这个笨蛋,竟到此刻,还不知晓禅师就是张先生。”
      法海俗名裴文德,是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宰相裴休之子,因靖怀太子早薨,代其在禅门沩仰宗创始人“灵佑禅师”坐下出家,为大唐祈福。而他上一世,便是名噪一时的诗人张若虚,字文允。
      当时,张若虚正在东海海滨游历,偶然见到白蛇变身化成鸿雁,低空飞翔在海上。它飞得很低,近乎贴近水面,这引起了张若虚的好奇,他乘船跟在“鸿雁”后面观察,最后发现,“鸿雁”是在与水中的青鱼交流,遂即诗兴大发,创就了一篇千古绝唱——《春江花月夜》,那诗中的“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正是他们当时境况的真是写照——异路殊途,相望不相闻。
      之后,张若虚便悄然淡出红尘,遁入空门,于禅宗六祖慧能坐下参禅悟道,那时,他的法号即为法海,再一世为僧时,“灵祐禅师”观他精魂血魄,知道他前世尘缘未了,又赐法号“法海”。
      法海被叹得难为情,刚毅的脸上晕出一抹霞彩,“宣儿谬赞了。贫僧两世为僧,有违天道,怎可承赞叹之美!”
      法海庄重严肃,不苟言笑,示人都是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难得和颜悦色,羞涩为难更是屈指可数,所以徐青菽玩性大起,又半真情、半戏谑地逗了几句:“非也,这是禅师与佛家有缘,乃天意也。能再与卿相遇并且相识,吾甚是欢喜。”
      法海没有察觉,只是一本正经地回应:“吾亦是如此。”
      他不善表情达意,也羞于表情达意,此刻鬼使神差地直白出来,连徐青菽也惊讶了,一时间,两人都闪躲着对方的视线,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火炉座上的水沸了,沸得喧阗,落在两人间莫名其妙的空白里,很好地调和了他们之间显而易见的尴尬。
      徐青菽取过青瓷刻花茶具,提起沸水黄铜壶,径自过水温热着。
      法海无所适从,局促地用指甲搔着脸颊,看他继续置茶、冲泡、刮沫、洗茶、醒茶、再冲泡、分茶,最后双手奉于客人,整个过程细致流畅,一丝不苟,连自己躁动的心境也跟着那举手投足渐平渐宁下来。
      法海正襟危坐,双手承接。他慢嗅茶香,浅啜一口,略含片刻,又轻下缓咽,阖目细品,一时间,只觉齿喉回甘、温暖熨帖,物质与精神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法海赞叹一声,又一饮而尽。
      徐青菽看着,深了深唇角,没有说话,只是替他再斟一杯,然后陪饮而已。
      就这样,松糕下肚两三枚,茗饮舒身四五杯。淡淡馨香幽曳曳,无声更甚有声回。
      法海闭目养神了会儿,感觉自己的思路已经清晰,便放下茶杯,开口道:“宣儿,你与白施主之事,该说的,贫僧十二年前就已经说得太多了,再重复,想必也是徒劳。这次来,贫僧带了一卷画轴,希望宣儿看后,有所触动,能放下心中执念。”说着,拿过旁边的包袱,递向他。
      徐青菽睨了一眼,迟疑着,良久才接受下来。他拆开布包,将卷轴挂上屏风。
      画,是副肖像画,背景是恣意飞扬的白色樱花。女子粉妆玉砌,姣好姽婳,三千青丝长发束蔷薇璎丝,一袭素罗大袖齐腰对襟襦裙配雪白纱绫云披帛,以遗世独立之姿,回眸一顾,直叫人惊心动魄。
      徐青菽指着画中的人看向法海,笃定道:“这、那缨丝我识得,这画上的姑娘是素贞!”
      妖魔鬼怪修化人身前后,变化多端,判若两人,没有信物,是很难辨识的。看到一向持重端庄的友人如此失方寸激动,法海不由仰面大笑,“看来,宣儿心中思念并不比白施主少分毫,否则不会一眼认出那缨丝。”
      徐青菽凝着画面,若有所思,“这是自然。素贞乃吾之妻,虽还无名,但其实早已注定。百年前,她初化人形,那缨丝是吾亲手系于她三千青丝长发上的。《曲礼》云:女子许嫁,缨。缨乃丝绳,以其束发,示女子有从人之端也。《仪礼•士昏礼》云:主人(婿)入,亲脱妇之缨。此乃结发夫妻信物,吾自然认得。”
      法海问:“那宣儿可知,你在这是非之地十二载,平安无虞,是谁的佑护?那囿你三魂七魄不受邪念侵扰的保菽塔,是谁所建?”
      徐青菽诧异:“难道不是禅师吗?”
      法海没有正面回答,“贫僧只是受人所托,募集善缘,添补了些人工费而已。难道从这塔身的设计、建筑的选材、位置的选择,宣儿真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蹊跷吗?”他站起来,越过徐青菽的视线看着画儿,“宣儿,贫僧知你慧敏,这点隐晦定是障不了你的眼。”
      徐青菽了然。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那塔的基地地宫陈放着他的生辰八字,位于西湖北缘、无人能履的宝石山之巅,八角实心,九层排空,睥睨之势傲不可言,又体态窈窕,玲珑多姿,肃穆威武宛若女将军,巍巍然镇守一方地宫,完全不似一位禅心悟净、度己度人之子会有的脾性,更重要的是,那宝塔墩座是由山脉中的花岗岩岩石砌筑而成,中流砥柱,不可冒取,法海虽修道有成,但始终是凡人,怎能得到山脉之石,所以,可窥端倪。
      只是,他觉得那岩石又区别于一般的山脉之石,底蕴厚重,古韵儒明,有种得天独厚的圣德神气,好像南域凤凰山之物,可凤凰山是何人之所,何等地方,岂由他人出入,于是便想也不想地否定了所有推论。现在,借由友人提点,这个难以置信的疑点倒是有可为之了。
      鹓雏抵触他,就像他抵触鹓雏一样,任何关乎对方的消息都不愿置喙,所以,在推断出“鹓雏为保他周全、给了白樱凤凰山山脉之石”时,才会毫不犹豫地推翻所有结论。但是,鹓雏在意他,也如同他在意鹓雏一般,毕竟,除了自己外,对方就是唯一一个还存有北海王长子记忆的人。
      他也没想到,爱妻为护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法海正身看着沉默下来的人,六十五年,友人的身高似乎没怎么变过,比肩而立,他依然需要颔首才能看清那双眉目,不禁慨叹:妖怪长得真慢啊!
      “你与钱镠定下约定,你出谋保他家族无虞,他保证对中原诸王朝贡奉,永不逆反,让几世吴越王都打消称雄的念头,在这里修水利、兴土木,将这片贫疾之地治理得富饶安泰,使最终的统一霸主在权衡其利弊下,也不引兵祸乱。”
      徐青菽低眉摇摇头,“钱镠仁德,且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是个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但始终缺少了点儿帝王霸气,难成大业。吴越地狭兵少、实力不足,只有以效忠于中原王朝为主要军略,才能免于灾祸。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正确。千百年后,知我者以此城,罪我者亦以此城。”
      法海随即脱口而出道:“苟得之于人而损己者,宣儿无愧欤。”他移步近到徐青菽面前,“宣儿,现在赵匡胤统一中原,钱文德已经被招安,目前只是暂居汴京,不日就会返回杭州,吴越之地兵不血刃既成事实,你也该放心了吧!”
      徐青菽默不作声,视线凝住地板的一处一动不动着,许久后才复又缓缓道:“宋国连年穷兵黩武,已是疲惫,赵匡胤定然放文德一家回杭州,否则宰相吴延爽必起兵攻之,这于两国都是无益。你选的人不错,赵匡胤清正爱民,不会将吴越这块唯一没受过战争蹂躏的祥和之地至于水深火热中,不出三日,文德必然归来,届时,吴越将进入长达三百多年的太平盛世,杭州也会成为全国最大的商港,乃至是整个世界的经济中心。”
      法海看到希望,连忙趁热打铁:“如此,宣儿随贫僧离开吧!杭州非你安身之所。”
      徐青菽依然没有移动视线,但他的声音却斩钉截铁地响着:“现在还不行。”
      法海耳鸣轰然,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
      徐青菽毅然转身回坐到椅子上,低头凝着交结在一起的双手,不去理会旁人的感受,“虽然策无遗算,但难保变生意外,不看到文德踏进杭州城,吾始终难安。”
      法海勃然大怒,振起常服大袖戟指一处:“能有什么意外!宣儿,那许仙对你歹念之强烈已经无以复加,再不走,恐怕真会对你痛下毒手。”
      徐青菽平静如常,浑不在意,“我于他,即是师长,又是朋友,他不会伤我性命。况且,这个月他去了金陵,不在杭州,没机会来安济坊。再等三天,一切就会尘埃落定,届时,要去哪里,都依禅师。”
      法海终于忍无可忍,六十五年来,他那置身事外的淡漠态度、他那死不足惜的薄凉意识,竟是丝毫不改。他拳紧双手,毕其全力嘶吼,整个身体都因此弓在了一块儿:“徐青菽!”
      徐青菽没有反应,仍是低着头,纹丝不动。
      法海气得精疲力尽,怅然无助地看着,眼前的人温文尔雅、谦谦恭顺,却也有如此无情的一面,想及于此,他默然哽噎了。
      徐青菽摩挲起双手,白皙纤长的指节随着这个举动,模凌两可地泄露出温柔的玉石光泽。

  • 作者有话要说:  《白蛇传》故事继续。
    白樱:法海!你居然对宣儿存有这样的心思!╰_╯
    法海:我、我、我……我们只是惺惺相惜‘(*^﹏^*)′
    白樱:→_→
    画画:我只是顺应潮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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