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舟渡》靖江往事

2、第二章

　　信成郡主的平波院西后方，有个很小巧的院落，叫做藏书堂。

　　虽然叫做藏书堂，但这里并非是某人的书房，而是个小姐的闺房。

　　江南的春天素来多雨潮湿，藏书堂的西南角又有一处活水，所以每到春日，藏书堂中的台阶墙角就十分爱生苔藓。

　　为了防止藏书堂中的小姐被这些恼人的苔藓滑了跤，一大早，便有几个小丫头拿着铲子在铲苔藓。

　　一面铲，这几个小丫头一面偷偷瞄着垂着帘笼的正房。

　　“你听说了吗？”借着铲苔藓时的呲呲声，一个小丫头压低了声音道：“表小姐要回家了。”

　　几个小丫头立刻瞪大了眼睛，八卦的兴奋顿时冲淡了无趣劳作的郁闷。

　　“真的假的？表小姐不都在府里住了十年了，大家都猜郡主要把她许配给大少爷呢，怎么突然就说要回家了？”另一个丫头将信将疑道。

　　“还有假？”那个透露消息的小丫头生怕别人不信她，“我前些日子听周妈妈跟前的小红说，夫人让周妈妈悄悄收拾库房，找东西给表小姐作临行的礼呢。”

　　又一个丫头眼睛睁得溜圆，“天呐，夫人都开库房了，那肯定就是真的了，表小姐可真可怜啊。”

　　“谁说不是呢，听说表小姐就是因为京中继母不喜欢，才被送到外祖家的，本以为能嫁到舅舅家，京里连婚事都没给她提，这下子回去，岂不是又要受继母白眼，将来又没有个着落？”

　　说得众丫头都叹息起来了。

　　这时，透露消息的那个丫头关注点突然歪了一下，“啧啧啧，说起来，夫人的库房啊，里边不知道有多少好东西。”她作畅想状，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一个丫头斜眼捣了她一下，“你可别装没见识，在这里的就你是国公府的家生子，你爷爷还是给国公爷管库房的，要说谁没见过好东西，我们都信，偏偏你最不可能。”

　　那丫头顿时急了，“你可别胡说，我爷爷是我爷爷，我爹只是个二等管事，而且我爷爷做事可忠心了，没有国公爷的允许，从来都不敢碰库房里一根针，一粒米！”

　　见斜眼的丫头还是不信，旁边一个丫头急忙替她辩白，“她说的都是真的，咱们家和金陵其他人家可不一样，家里从来没有那种奴大欺主的事。”

　　“而且，那可是夫人的私库，里边的好东西多着呢，说不准就有些国公府里都没见过的宝贝。”一个一直在旁边听着的丫头悄咪咪补充道。

　　“怎么说？”

　　众丫头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她吸引了过去。

　　那丫头颇为得意道：“咱们夫人的娘家，郑家，可是有名的大豪商，传闻太祖的时候，郑家就给专门管筹措军费的事情，你想啊，那可是一国的军费呐，郑家手上要过多少钱？后面太祖打下了天下，又派郑家修理海塘，督办漕运，啧啧啧。”

　　当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众丫头纷纷恍然大悟。

　　“哇，那我也想看看夫人的库房了，听闻当年夫人嫁到国公府里的时候，郑家把半个家业都陪送了，这般豪富的家族，不知道半个家业是个什么样子？”想入非非的丫头又多了一个。

　　但是突然地，一声冷笑，打断了她的幻想，“就你也配去看夫人的库房？咱们不过是个三等，最多也就能来这藏书堂给表小姐铲苔藓，还想见到夫人？你只瞧，我们能见到表小姐身边的文山姐姐不能？”

　　顿时一盆冷水，把说得火热的众人给泼了透心凉。

　　定国公府的仆役自有等级，像是铲苔藓的这些三等丫头们，从来都只能做些洒扫的粗活，而她们方才提到的文山，是表小姐身边的大丫头，领着一等的例，别看三等和一等之间只是隔了一个二等，但是想要跨越这个二等，却也是要靠机缘和资历的。

　　这些丫头素日里最多和一等丫头下面的二等丫头打交道，根本连一等丫头都见不到，更不要说一等丫头们的主子了。

　　一时众丫头都失了谈兴，纷纷散去了各处做活，只有最初传消息的丫头看了眼依旧安静的正房，仍在心中可怜此间的主人，她悄悄烦恼，“便是千金小姐又如何，没了亲娘，连亲事都保不住，在江南耽搁了这么多年，将来要怎么办呢？”

　　将来要怎么办？

　　对这个小丫头来说，这不过是她因为一丝怜悯而生出的胡思乱想，但对于这间屋子的主人来说，这却是摆在她眼前不得不想清楚的生存问题。

　　卢烨然，也就是众丫头口中的表小姐，知道自己又一次被人放弃了。

　　被人放弃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其实并不陌生。

　　第一次的时候，烨然才七岁。

　　彼时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一直身强体壮的母亲便因宿疾去世了，然后便是府中兵荒马乱地迎接新人，也就是她现在的继母，当今的御妹——也同样恰好守寡的阳山长公主。

　　或许是因为家中喜事太多，或者是因为她太晦气，七岁的卢烨然在这个时候染上了风寒，她刚刚迎娶的新妇的父亲只是来看了她一眼，便一挥手把她送到了江南舅舅家。

　　从此，她与京城只有逢年过节的礼节来往。

　　她写些不痛不痒的问候书信，京城送些华而不实的礼物玩物，两方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处了十年，若非烨然偶尔还会接到些不知从何处寄来的兄长和祖父母的书信，她早就觉得自己和京中已无半点瓜葛。

　　但，人生之荒谬就在于此，你以为会成为你的家的地方，突然有一天会把你赶出去，而你以为早已不是你的家的地方，却成为可以收容你的归处。

　　卢烨然坐在书案后，静静默写着《太上救苦经》，短短千余字，她早已熟稔于心。

　　这十年来，每当她心绪不宁时，她都爱伏案默写此篇经文，既是为她的亡母祈福，亦是冷静自己的思绪。

　　上好的玉版纸上，娟秀的字迹如同流水般倾泻。

　　屋角高几上的博山炉袅袅吐着香烟，不知过去了多久，卢烨然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她放下了笔。

　　她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自己会再次被人放弃。

　　现在，她感觉自己终于想明白了。

　　卢烨然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心道：因为我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命运握在别人手中的时候，便如被人捏在手中的棋子。可以被放在棋盘上与敌方厮杀，自然也可以被投入棋盒之中弃用。

　　她想，不能再这样了，她必须要握住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