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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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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卯初,金陵城最大的一处宅邸——定国公府中,各色的仆婢便已静悄悄地忙碌开了。
几个衣着富贵的婆子提着一只偌大红漆食盒,一路穿花拂柳,到了正院西侧的平波院门口。
平波院乃是老国公夫人的居所,因老夫人乃是赵国公与太宗长女荣国大长公主的独生女儿,所以被太宗封为信成郡主。
郡主起居素来有时,此刻早已是提早饭的时候了,因此婆子们抬着食盒便朝着守门的几个小丫头迎去。
带头的婆子刚堆起笑,便见一个杏眼桃腮,穿红着绿的丫头肃着脸儿摆了摆手,低声道:
“郡主正在和国公爷说话呢,妈妈先去歇歇吧。”
那几个婆子吓得立刻收了脸上的讨好,慌忙噤声,点头哈腰地抬着食盒就往倒座房去了。
那丫头见婆子们去了,方才重又招呼丫头们守着门口,看似在门边闲话,实则是打量着周遭有无闲人窥探。
而此时平波院正房中,静地针落可闻。
信成郡主约莫五旬年纪,身上穿着酱色折枝菊花的衫子,头上已有霜色,一手捻着八宝水晶念珠,一手扶着引枕,正闭目坐在上首的罗汉床上。
下首坐着一个身穿绛色襕衫的中年男子,正是现任定国公——柳崇。
一声冷笑打破了一室的寂静,也惊地定国公身子一颤。
“难为你敢来跟我说这话,我还当我儿子生了颗虫胆,不想虎父无犬子,你今日倒像你老子!”
信成郡主忽地睁开眼睛,双目如电,直直射向定国公。
定国公浑身又是一抖,眼睛忙垂在地上,声音虽是抖的,但话还是顺畅地说了出来。
“母亲,我知道母亲心痛外甥女,我何尝不心痛她?她年少失恃的,亲哥哥也被打发出去了,家里又有了个公主继母……”
说到此处,他自己便已心痛难忍,说不下去了,但还是咬着牙道:“只是母亲,”定国公抬起眼,满眼哀求,“我亦有儿女。湄儿……生的呆笨,只知憨吃憨玩,不去说她。但洄儿,何其聪慧!”
听到“洄儿”这个名字,信成郡主亦是浑身一颤,不觉咬住下唇偏过头去。
定国公见母亲如此,不觉心中一定,原本如同风中烛火般的决心便越发炽热起来。
他极感慨地抚了抚膝盖,道:“那孩子自小就有毅力,咱们这样的人家,虽说不能富贵至极,但也能保他一生吃穿受用不尽,但他却从不贪恋这些膏腴享受,自识字起,哪一日不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多少回,我跟他娘劝他歇一歇,莫要那么苦了自己,我与他娘不盼着他做那人上人,只图他一生安乐便是。但他却总是劝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如今安乐并不是长久之道,唯有进取,方能保住一家安乐。”
说着定国公眼中似有泪光闪过,嘲弄道:“是我这做父亲的无用,这辈子只会做个富贵闲人,当不起这个家,而且,咱们家军中那点势力……”
定国公话音未落,便被信成郡主锐利的目光截断。
于是定国公只能把下面的话咽回去,转而道:“故而咱们家如今只能武转文,只是这条路何其艰难?再是勤学苦练,不得人指点,也难窥门径。所以,当初洄儿在中了秀才之后,才千难万苦地拜在了李大儒门下。”
想着柳洄拜师以来遭受的刁难和非议,定国公既是为儿子难过,更是为儿子骄傲。再联想到京中传来的消息,定国公眼神都发亮了,“母亲,你可知道,咱们的洄儿是多么厉害!李大儒门下弟子繁多,但这些年来,唯有洄儿能被他四处带着访学游历,去年秋天,他们登蜀道,李大儒与蜀中大儒同游,洄儿因为格外出挑,竟得了一个“琅轩”的美号。”
闻言,信成郡主亦是喜极而泣,“当真?洄儿他真的?”
信成郡主怎么会不知武转文的难度?
开国初年还罢,彼时文武界限还不分明,譬如海宁侯,桐城侯等便是允文允武,可是如今天下承平已久,那些文官们哪里还愿意让武将染指自家禁脔?
柳洄拜师的目的就是为了洗掉自己身上武官世家的烙印。
但知难行易,柳洄现在能得到读书人的认可,耗费的精力和心血不可小觑。
“自然。”定国公拭了拭眼泪,欣喜道:“而且洄儿还传书回来,说李大儒允他今年下场一试,说是他的火候已到,定会摘得桂榜!”
“好!好!”
信成郡主喃喃地自语道,花白的头发都像是焕发了光彩。
“所以,”定国公看着沉浸在欢喜中的母亲,硬着头皮继续道,“儿子才要把外甥女送回去!”
信成郡主脸上的光彩瞬间熄灭了,她猛地盯住定国公,眼神慑人至极。
定国公顶着母亲吃人的目光道:“一是,洄儿已定了要走科举,那么便绝不能恶了上面那位,有外甥女在一天,那位便不会信任咱们家,二是——”
定国公看着母亲苍老的容貌,心中闪过了姐姐的形容,一时间充满愧疚,但,犹豫再三,他还是把那句话说出了口,“儿子已经准备为洄儿聘娶徐尚书之孙女!”
“啪”地一声,一只青瓷茶盏便在定国公脚边被砸得粉碎。
冒着热气的茶水,将猩红的地毡染湿了一大块。
信成郡主气的浑身打颤,用手指着定国公,双目充血道:“你怎么敢背信弃义!你当初明明答应了你姐姐,要照应你外甥女一辈子,如今竟让你儿子另娶旁人,你让你外甥女以后如何是好!”
定国公见信成郡主气的不成样子,顿时手足无措,还好一直躲在暗处的徐妈妈赶紧出来为郡主抚背,不然信成郡主恐怕要气昏过去。
“母亲息怒,母亲息怒。”
定国公吓得忙跪倒在地,向信成郡主连连磕头。
“孽障,孽障!”郡主喘着气,连连捶打着引枕,泣不成声,“这肯定是你那个老婆撺掇你,是不是?”
那目眦欲裂的样子,大有定国公一承认,信成郡主立刻就要写休书把定国公夫人休掉的模样。
定国公连连摇头,恨不得指天发誓,“不是,不是,这是儿子自己的主意,和郑氏并无半点关系啊。”
信成郡主虽然还是怒不可遏,但是已经过了方才那种血冲颅顶的时候了。
“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吧!”
她只消看一眼儿子今天身上穿的衣裳,便觉意兴阑干。
她这个儿子,从遇到郑氏,便被她捏在了手心里,这些年来,是郑氏指东,他便不敢往西,便是这种他从前最讨厌的绛色,如今穿着也毫无异色。
连穿衣吃饭这样的事情,他都要听郑氏的,给儿子娶妻这样的大事,他又怎么会不听郑氏的?
而且,儿子说的何尝不是事实?
柳洄若想科举,如何能恶了当今?便是不给柳洄娶徐尚书孙女,也不能与那孩子成亲啊。
信成郡主何等通透,哪里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长叹一声,彻底灰了心。
定国公脑袋贴在地上,听见母亲叹息,便悄悄抬起头,觑了一眼她的神情,只见她面色灰败,已不似方才胀红暴怒,便度着分寸道:“……况且以外甥女的身份,这世上除了姓谢的,哪里还有人配得她?”
“姓谢的?”信成郡主冷笑,“哪个姓谢的!”
郡主声音发寒,犹如一直冷箭,嗖的一声射向了定国公的心头。
“难不成,你要叫你外甥女嫁给和尚吗!”
定国公顿时吓得倒跌在地,扭头摆脑地四处看,生怕隔墙有耳,“母亲,可不能乱说,可不能乱说啊!”
信成郡主毫不在意地转了转手中的念珠,斜了一眼儿子,“你怕什么,你以为他是太宗还是景帝?他若能像祖宗那样把暗子安插到各个府中,当初也不会被废掉太子之位了。”
闻言,定国公才算冷静下来,抹了一把冷汗。
信成郡主给徐妈妈使了个眼色,徐妈妈忙把定国公从地上扶起来。
“哎呦国公爷,您可小心着些。”
定国公对徐妈妈讪讪笑道,“谢谢玲姨了。”这才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信成郡主冷眼看着儿子窝囊的样子,心中只觉气闷,重又闭上了眼睛。
“你回去吧,你外甥女的事情让郑氏不要胡打算了。”
定国公一听,当即以为信成郡主依然不愿意把外孙女送回京城,忙焦急道:“母亲——”
“行了!”
信成郡主猛地睁开眼睛,眼神冰冷地射向定国公,把他的话冻住了,“你放心,你娘没说不如你们的意。”
定国公骤然松了一口气,还不等要笑着说几句场面话圆场,便听信成郡主道:“只是绝不能像你和你媳妇那样计划的,大咧咧就把那孩子送回去。让人寒心不说,也让京中海宁侯府以为咱们怕了他们!”
信成郡主眯了眯眼睛,有些浑浊的目光老而弥辣,“总得想个法子叫他们求着烨然回去才是,这样那孩子回京了,才算有个能站的地方啊。”
“这,这……”
听着母亲的话,定国公脸上不觉露出了为难之色。
他倒不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外甥女过得更好些,要是真能如母亲所说,能让京城海宁侯府求着把外甥女接回去,自然是最好。
只是,他更怕夜长梦多,万一这番话是母亲诓他怎么办?
眼见着已是三月,若是再拖下去,岂不是耽误了他儿子的科举大事?
信成郡主历经三朝代,人老成精,眼皮子一撩就知道儿子在想什么。
她冷嗤一声,直接揭破了定国公的心思,“我知道你是怕我哄你,你大可不必操这个心,只将我这话说给你媳妇听便是。”又不无讽刺道:“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你媳妇?”
定国公顿时胀得满脸通红,张嘴结舌,讷讷道:“儿子不敢,母亲怎么会欺骗儿子……”
“行了。”信成郡主懒得再看定国公心虚的样子,手里的念珠快速拨动,重新闭上眼睛,“你去吧,别在这儿碍着我。”
和笨人说一千遍不如和聪明人说一遍。
她这儿子是个笨的,再费口舌也是无用,幸好当初给他娶了了精明的媳妇,唉……
定国公见信成郡主摆明了不愿意再跟他说话,只好拿眼睛去看徐妈妈,徐妈妈悄悄朝他摆摆手,又朝门口努努嘴,定国公这才垂头丧气地走了。
“他走了?”
信成郡主手里一颗一颗数着念珠,也不睁开眼睛,就问道。
徐妈妈无奈笑道:“郡主同儿子生什么气,国公爷虽笨,但是极孝顺的。从来晨昏定省不曾来晚过,更不要说府中的吃穿用住,哪样不是顶尖的俸给您?”
信成郡主数念珠的手一顿,看向徐妈妈,“晨昏定省?吃穿用住?呵!”
她手中的念珠一甩,脊背挺直,彷如青松,一字一句道:“我生来便是国公与公主之女,天子外甥,何尝缺过这些身外之物?他的孝,便是任由旁人欺负他姐姐的女儿?他的孝就是和他媳妇一起向他的老母施压?”
徐妈妈哑然,只能上前去给信成郡主抚背,劝道:“可是,再如何,国公爷也是您和老国公唯一活着的孩子了。”
提起老国公,信成郡主原本挺直的背顿时就像压了一座大山似的,塌了下来。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苦笑,“是啊,他走了,素娘也走了,就剩下个崇儿,就算不成器,又如之奈何!何况,我骂他,不过是气自己!”
信成郡主捶胸泣道:“是我在洄儿和烨儿之间,弃了烨儿,选了洄儿。是我不甘心定国公府从此沉寂下去,所以拿自己的亲外孙女做投名状!是我,对不住自己的女儿,到底还是没有护持那孩子到底!只能来日,我亲自去黄泉之下,向我那可怜的素娘赔罪了!”
说着便哽咽地再说不出话了。
“郡主!”徐妈妈忙把泪流满面的信成郡主搂在怀里,她想着这些年来的辛酸,亦是满眼泪水,“这怪不得你,要怪,也要怪那孽障!怪命!”
徐妈妈泪流满面,“想当初,先皇安排的那样妥当,废了那孽障,另立了洛王为皇太子,为担忧皇太子地位不稳,不仅替他选了良师益友,还和咱们大小姐家订了婚事,谁不以为尘埃落定,天下太平?谁知那瘸腿的孽障竟敢勾结异族,不仅害死了先皇,还在京中大开杀戒,以谋反的罪名治死了不服他的亲王、大臣,又逼死了咱们大小姐,硬是塞了一位公主给咱们姑爷!”
忆及十年前,主仆二人都是心如刀绞。
当年何等意气风发,如今便何等落魄颓唐。不知多少人死在那场混乱之中,又有多少和定国公一样的家族,骤然从云端跌落凡尘。
信成郡主到底心性颇坚,默默流泪了半晌,便用绢子把眼泪擦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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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