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里》长风不竞

2、第2章

　　“我听说，”华一边走一边说道，“在地球还被称为地球的时代，会弹钢琴的人，往往有吸引优秀人的特质，所以你很吸引我。”
　　他喘了口气，又继续说道：“我以前一直很想学小提琴，可惜我找不到任何乐谱，连琴也找不到，那贫瘠的鬼星球，什么都没有。”

　　实际上，乔砾并没有什么精力去关心华到底在念叨着什么。华的步子很大，两步之间交替的速度也很快，走路的方式更像是战时紧急情况一样急促。他只能以接近小跑的步速勉强跟在对方的身后。
　　乔砾原本就缺少休息的身体在这样的折磨下，像个锈死了的机器人，浑身的关节都发出嘎吱嘎吱的不满，也许再多走几步就会变成一堆散架的零件。
　　在“哐当”一声踢倒一个花瓶之后，他终于自暴自弃地冲着华喊道：“你就不能走慢点吗？”

　　走廊里黑乎乎的，仅有天花板上的一个晃晃悠悠的破灯泡发出时暗时明的光芒，灯泡屁股后边连着的电线已经扭了好几圈。先前乔砾在看见它的时候，非常担心会出现漏电的情况。要知道，为了提升穿梭与跳跃的速度，星舰的主要构成便是最导电的金属物质。
　　这艘星舰是一艘新的偷渡舰，它在三个月前被第二十星的一个酒吧老板给买了下来，实际上是酒吧老板用自己的店，把它从捡星际破烂的人手里给换了回来。
　　它的外壳上写着大大的“诺亚号”三个字，旁边还附有被刮得几乎看不清了的联盟标志——一个蓝色的星球图案，周围有十颗星星。联盟最初的人类领导者用这个图案来纪念曾经的地球，那是他们的故土。

　　而今，经历过百年战争后的地球，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蓝色的，充满希望与生机的小星球了。它被称为焦土，是有生命迹象的二十六个星球以外的一颗灰色行星。

　　至于诺亚号，它是一艘最好的星际战舰，也是一艘最糟的偷渡舰，它曾配备有最完善的战斗设备，却没有一丁点儿的娱乐设施与华美的内部装修。这让它的票价十分的低廉，随便什么人，只要口袋里能掏出点儿纸币来，就能付得起登上这艘星舰的钱。
　　它将载着最烂的乘客，驶向另一个比第二十星稍微高等一点儿的星球。

　　华停下来，等着身后的人追上他，才又迈开步子。这一次他刻意地控制了自己的步伐，将其缩短到了原来的四分之三。
　　走廊里没有足够的灯光，虽然并不影响他的视线，但是却让人觉得有些压抑。他觉得不会有任何人喜欢这种昏暗又漫长的隧道式走廊的。

　　不知道是从哪一个动作读出了类似友好的感觉，乔砾尝试着磕磕巴巴地开始与华闲聊起来：“喂，我说你……”
　　华停下来看了乔砾一眼，粗暴地打断了他：“华。”
　　“啊？”乔砾被这突然的刹车弄了个措手不及，鞋尖踢上对方的后脚跟，差点把自己绊了个跟头。“你说什么？花？”
　　“华，我叫华，下次你再用‘喂’叫我，我就把你给阉了。”
　　乔砾背后一紧，差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蛋蛋：“好吧，华。”
　　被华这么一威胁，原先友好的假象消失地一干二净，乔砾只好用手指着倒在墙边的一个花瓶，没话找话一般干巴巴地说道：“我的花就是从那里捡来的。”
　　说完他又觉得“捡”这个词用的不太好，又重新说了一遍：“拿来的。”

　　那个花瓶是个老古董，酒吧老板的珍藏，似乎还是他爷爷开酒吧时留下的东西。本来它并不是这样躺在地上的，酒吧老板搬空了自己的全部家当，来装饰这架被战争弄得破破烂烂的星舰。他曾经试着把花瓶摆在一副油画下边，以营造出一种明亮的感觉。
　　只不过这艘星舰起飞的时候晃动幅度的过大，把它给震倒了，还摔破了瓶口，看起来有些狼狈。那幅油画也不翼而飞，大概是被哪个乘客给顺手偷走了。
　　要是酒吧老板的爷爷知道，一定会从地下跳出来把自己这个孙子给暴打一通的。
　　毕竟在这个机械取代人工劳动力的时代，瓷器与油画都是无价的古董，因为机械没有审美，做不出这种带有美丽花纹的艺术品。
　　最重要的是，现在也几乎见不到制造这两种东西的原料了。

　　华瞥了那个花瓶一眼，里边插满了假花，做工精致模样精美，每一片花瓣的间隔都经过精密的计算，跟乔砾胸前那朵的花瓣走向相同，是一批流水线出来的货物。
　　“挺好看的。”他说道，不知道是在夸花，还是花瓶。
　　乔砾忍不住又再看了几眼，一瓶子的土黄色假花，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一点儿美感。
　　“你真的觉得好看？”他问道，表情有点儿忐忑，有一种自己好像即将要挖掘出什么大秘密的预感。
　　“唔，”华沉吟了片刻，难得有些小心翼翼地反问道：“难道不是蓝色的吗？”

　　乔砾现在非常确定，眼前这位名叫“华”的人，是个色盲。
　　他从前就听说，第六星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缺陷。在那个地方，只要一个新生儿长了一个头两条胳膊两条腿，就可以被算作是健康的。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新生儿是完全健康的。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不是蓝色的，”乔砾突然有点骄傲，他虽然来自低等星球，但好歹能分的清颜色，不会在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到，然后又被司机骂作“碰瓷的骗子”。“那是黄色的。”
　　“黄色？”华低声嘟囔了一句。
　　就像乔砾猜测的那样，华过去确实是一名军人，而且是一名级别不低的军人。而此时他琢磨着“黄色”这个词，想要努力地找出一个与其对应的颜色来。
　　星舰是黑色的，军装是白色的，驾驶员的衣服是白色的，军舰的家居是蓝色的，第六星的灯光是白色的，警报是红色的。没有黄色，在华的记忆中，没有与这种颜色能对上的东西。
　　他只知道，这个被乔砾称为“黄色”的颜色，与蓝色看起来很相似。

　　华的房间在走廊的最深处，是这间星舰上最大，最昂贵的贵族套房。那曾是舰长休息室。
　　他用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指纹扫描完毕，一声冷冰冰的女声说出“欢迎回来”后，门自动打开了。

　　然后乔砾看到了乔的房间，里面有堆积成山的方便饭盒，饭盒里干干净净的，一粒米都没有剩下，甚至看不出一点调料的痕迹，叫人无法判断对方到底吃了些什么，还是只是买了一堆饭盒放在这里。几本卷了边的书，上边印着他不认识的文字。一个有着联盟标识的，黑色的有着尖锐的棱角的小行李箱。两个倒在地上的空酒瓶，以及一个坐在床边，与华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华的声音在乔砾耳边响起：“霍华德。”
　　那个与华长得一样，被称为霍华德的人睁开眼睛，动作有些呆滞地转头，紧接着，一双像玻璃球一样，美丽但是不会动的眼睛看向了乔砾。

　　这是个人造人，乔砾倒吸了一口气。如果把他卖到黑市上去，绝对能赚到一大笔钱，足够在第二十星买下一栋楼了。

　　人类自古以来就惧怕与自己长得相像的东西，传说中的诸神，志怪里的妖魔，以及在古代的未来出现的机器人，都是引发恐惧的东西。
　　而能接受一个与自己长着同一张脸的人造人，得是什么样的一种心理？
　　乔砾皱起眉头，看着霍华德。随后他发现，倒也不能说他们是完全相同的。

　　霍华德有着银白色的眼睛，没有瞳孔。室内乳白色的灯光在他的眼睛里留下了流沙般的光彩，像是在眼眶里镶嵌了两颗珍珠。
　　而华有着一双深棕色的眼睛，那是典型的亚洲人类血统的象征。
　　除了眼睛以外，他们连双眼皮的宽度都是相同的。

　　“乔砾，”霍华德走过来，准确地叫出了乔砾的名字，并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做了一个握手的动作。“你好。”
　　乔砾低下头，盯着那只表示友好的手，觉得事情的走向似乎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关押起来，在星舰停靠补给的时候被带下去，然后送进法庭。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一切都跟华所说的一样，就是他的字面意思。
　　乔砾想破了头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发展。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霍华德似乎有些疑惑，他缩回手，动作有些迟疑。两秒钟后，那只覆盖着仿真材料，有着与人类一样的掌纹的手再次伸向乔砾。他甚至用手指碰了碰乔砾的手，似乎在假装握手。
　　乔砾这才意识到自己冷落了这个态度友好的人造人，赶紧握住那只手。那里没有汗水，但是是温热的。
　　“你……你好。”乔砾说道，语气有点紧张。

　　“别玩了，霍华德。”
　　华皱起眉头，似乎对这“友好握手”的场面并不满意。他锁上门，动作熟练地按下墙壁上的按钮，并打开了房间内的机关。
　　灯光很快便暗下来，霍华德的眼睛也不再像之前一样闪亮亮的了。

　　然后华指了指乔砾：“你，把衣服脱了。”
　　“啊？”乔砾愣住了，条件反射地抓住了自己那因为尺码不合身而敞开的领口。
　　“脱掉，”华摸着墙壁上的突起，“唰”的一声拽下来一块透明的电子展示板。“别让我说第三遍。”

　　乔砾不太情愿地解开了胸前的扣子，慢吞吞地把燕尾服脱下来放在床边。霍华德立刻把它拿起来，叠成了整整齐齐，领口朝上的一小块。
　　脱完外套，乔砾看了看华，对方似乎还在等着，额角已经突起了一条不太明显的青筋，充分说明着的他耐心正在流逝。
　　好吧，乔砾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自己是贞洁不保了。

　　抱着早死早超生的想法，乔砾动作干脆地脱下了自己的衬衫，解开西裤的皮带。而就在他拉开裤链，一只手指插进裤腰里，准备把裤子给脱掉的时候，华出声阻止了他。
　　“够了。”华说道。
　　霍华德看了看裸露着上半身，裤子不整的乔砾，仿佛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跟人类差不多，但是没什么节奏感，有点难听。
　　乔砾看了看他们，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冷。

　　华骂了一句非常难听的话，立刻遭到了霍华德的反对：“先生，骂人是不对的。”
　　“骂人又不违法，”华的语气有点愤怒，他瞪了霍华德一眼。“说过多少次了，要叫我哥，再这样我就把你关掉。”

　　霍华德挺直脊背，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好的，先生。”

　　“这人怕不是个变态吧？”乔砾在心中问道。
　　他理所当然的把现在的情况当成了某种情趣玩法。

　　华深深地叹了口气，用力大到像是要把自己的肺都吐出来一样。
　　他点了一下电子展示板，一些细碎的光点开始慢慢出现，然后汇集成了一副图。华出声道：“乔砾，看这里。”

　　那是一幅完整的一类成虫说明图，从触角，口器，到翅膀与腹部的花纹以及腿上的倒刺都一清二楚。
　　华还贴心地调出了今天见过的那一只得立体投影模型——有半个房间那么大，效果真实，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它似的。

　　乔砾头皮发麻，眼前发黑，几乎要吓晕过去。
　　他向来认为，古代的虫子是一种异常丑陋的生物，现在的虫族更是一种反人类的存在。好在他所生活的地方不会出现这种东西，不然他一定早就服毒自杀了，绝对不会活到现在。

　　“它真美。”霍华德不合时宜地感叹道，并且点了个什么东西。

　　那只巨大的一类成虫模型突然展开翅膀，切换成了攻击形态。
　　它的两片翅膀高高地立起，拼出一幅灰白色的，像个骷髅头一样的图案。弯弯的口器向两侧打开，露出里边的四排尖牙。它的两只前足上的倒刺突然张开，变成了无数根倒刺团在一起的形状，是一种能给密集恐惧症患者造成巨大伤害的模样。

　　“操！”乔砾骂了一声，昏了过去。

　　霍华德本能的想要去唤醒他，在伸出手的时候，一颗子弹擦过他的指尖，带着一股炙热的空气，“嘭”的一声扎进床单里，乔砾的身边留下一个黑黑的小洞，冲击力把他的皮带给崩开了花。

　　乔砾几乎是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他大声叫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华淡定地把枪插进皮带里，声音平静地命令道：“霍华德，报告。”
　　“你的枪法很好，没有对我造成任何损伤，先生。”
　　华点了点头：“下次记得躲开。”
　　接着他又转向乔砾：“乖乖听完，不许晕倒，不然下次就打你的脑袋。”

　　接下来可以算得上是至今为止乔砾所度过的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了。
　　华一刻不停地给他讲了所有有关一类成虫的知识，就算是学校的老师，也不会讲这么说生涩枯燥地东西。
　　而门门挂科的乔砾，除了一些基本的三岁小孩都能说的上来的名称以外，对此几乎一窍不通，一个词也听不懂。在昏昏欲睡与过度惊吓中，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自己的脑袋会不会开花，别提有多难熬了。

　　“……他们的体内带有病毒，□□有着腐蚀性，但是大多数人类都对此不以为然，击杀他们仍然使用鞋底子或者苍蝇拍。”
　　好不容易听到一点简单易懂的东西，听完华的讲解，乔砾问道：“那不然应该用什么？”
　　“杀虫剂。”华说道，顺手捡起身边一个密封瓶子扔了过去，毫无悬念地打中了乔砾的头。

　　霍华德再一次笑了起来。
　　乔砾冲着身边的人造人翻了个白眼，不高兴地抱怨道：“你这个捧场大王。”
　　华无视了乔砾的不满与霍华德的偷笑，再次讲解起来。

　　四个小时后，华终于说出了“就这些”三个字，意味着这这一节科普课程宣告结束。还没等他发出下一步指示，乔砾便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