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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冬枣 ...

  •    此后周维纶每日都来吉羽斋看一遭鸾婴,盯着太医诊脉,指点织绮熬药,俨然一副主治医师的架势。

      阿烈作为一个无事忙,屁颠屁颠的天天也跟着来,回去就跟兄弟们报告这边地进展。

      “织绮姐姐照顾得可仔细了,我看就快醒了。”

      “今日醒过来,就着酱菜进了半碗多香米粥呢。”

      “夸大哥医术高明,还谢谢咱们记挂着。唉,就是瘦了,脸色不怎么好。”

      “精神可好多了,还在床上摆了桌子同二妹妹赶围棋玩儿呢,就是药还没停,不过大哥哥给她减了许多了。”

      ……

      其实他的忠实听众一直只有四个人。

      郭洪时握着拳,张着嘴,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阿烈面前,一脸便秘地等他说,听完再拍拍胸脯吐口气表示心安。

      他三哥周维鸿每逢播报,也是从书海之中腾出空来,聚精会神听阿烈宣讲。

      施棣回回就扶着周维鸿的椅子优哉游哉的,偶尔还会点评说周维纶太狠了,请他师哥喝了杯茶,转头那几个庸医就被降作了从九品医丁,放回各府县熬资历去了。

      柴恪槐只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听,终于听说她好起来了,就问阿烈:“她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嗨!肉呗,一个多月没沾上,天天馋死了,看着二妹妹三妹妹吃饭,筷子戳着饭碗生闷气,二妹妹笑她夜里都咕囔着四喜丸子饸饹丸子流口水,起来还赖皮,说没做什么吃肉的梦。” 阿烈道。

      柴恪槐就笑笑,有力气生闷气耍赖皮,说明总算是熬过这一关了。小孩子在家里养得娇,一生病稍不注意就是大症候,撑过来就好了,往后若再有些病痛,也更可以抵抗。

      七岁那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虽然他也从没有被所谓的“娇养”过。

      挺可笑的,七岁以前,他还一直把朱紫微当作自己的亲娘。虽然她一直讨厌自己,只待柴玄昊好,他也是天天毕恭毕敬的给她请安,拼命表现得乖巧。他把自己得的好东西选出最宝贝的,全都送给她,对她说,儿子会好好念书的,将来给母亲挣诰命。

      朱紫微坐得离他远远的,搂着柴玄昊亲了一口,轻蔑地对他笑着说:“哦?不用了,有昊哥儿给我挣就够了。”

      他以为朱紫微是嫌自己不如大哥聪明,所以才不相信他。可是学堂里的先生说过,勤能补拙,他从此比任何孩子都用功。

      终于有一天,他头一回考试得了第一,被先生奖了一锭墨。他不管不顾地奔回朱紫微那里想给她看,却看见她正给柴玄昊抹着眼泪,然后就开始劈头盖脸地骂自己,只为如果不是他,这个第一本该是属于柴玄昊的。

      不知尊卑。狼心狗肺。她这样说。

      他灰心了,可是第二天朱紫微身边的丫鬟竟然来喊他去水榭吃点心,他怎么能不去呢?母亲亲自做了点心向他道歉啊!

      然而他在水榭却并没有看到什么点心,等了很久才回头看到一个高壮的男人,这个男人不由分说,就把他推下了水中。

      那是夏季,庭院内湖里的水涨得很高,漫得水榭的石阶都看不见了。他一脚落空,大腿被阶角狠狠地刮蹭了好几下,然后就沉沉地坠进深渊里去。

      阶角留下的这些疤痕,到现在都还留在他的大腿上,也像墓碑一样,沉重地压在他心上。

      父亲,应该说养父吧,柴大人叫下人把他捞了出来。和鸾婴一样,他病了很久,高热不退的时候没有人照顾,他像个打不死的臭虫一样活了过来。

      好像是这样的,一个人越是被人轻贱,倒反而越是死不成。

      柴大人严厉地告诉他说:“人生在世,一切只能靠自己。你不是她养的,也不是我养的,我也只能保证让你不缺吃穿、长大成人而已,其余的,全凭你自己去挣!”

      忍着不哭真的很辛苦,原来她不是自己亲娘啊,不仅如此,她还想要他死呢。他偷偷学会了凫水,后来,还学了武功,只是在学堂里,他再也没有考过第一,一直保持着中游偏下的程度,微妙而稳定。

      下人们再也无所忌惮,言谈间毫不掩饰对这个“嫡次子”的鄙夷。

      “一个道姑的儿子。”

      “姐姐胡说,道姑怎么会有儿子?”

      “哎呀,就是那种道姑……”

      然后就是一阵哄笑,他从她们手里接一餐饭得一口水都像是在受施舍。也不是没想过要一刀杀了这些人,杀了她们,朱氏能把他怎样,柴大人也不会管他,可是他仿佛天生有一种隐忍克制。

      一种无师自通的伪装。

      虽然心里再也无法亲近任何人了,也许吧,除了那个小小的女孩子——

      “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就是!”

      “哎呀,姑姑有什么不懂的,我见得多了!你放心,不就是个相好的吗,这姑娘和你今生是没缘分了,别伤心,你在学里好好念书,等你高中了,自然会讨到好老婆的!到时候就是这姑娘,也会替你高兴的!”

      “你若想买什么,就尽管买,银子的事别担心。等用短了就让人来找我,你正是该一心读书的时候呢,可千万别和姑姑见外,恩?”

      “你最近银钱够使用吗?”

      ……

      二十年来,哪一天不是风刀霜剑、严防死守,柴恪槐有时候都觉得这样活着真的挺没劲,甚至连姓氏都是别人施舍来的。 放弃?那倒也不可能,他还有偌大的使命在肩上。

      天下之大,他结交过那么许多人,也只有周鸾婴,这个养在深闺的娇娇女孩子是在真心实意地对待他,甚至是保护他,替他开解,还与他银钱。

      是谁说的?她就像一颗晶光闪亮的东珠。他觉得她真是如珠如宝的,所以立冬那晚她甫一落水,他几乎是来不及思考就跳下去救了。

      柴恪槐自己回想起来都不可思议,是啊,连算计都忘了。哪一回他不是思量再三才行事的呢,可能这世上也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吧。

      然而柴二少爷的猜想错了,周润青就很不喜欢。不光是不喜欢,如今简直是要恨死她了。

      只有周润青心里知道,那晚周维纶从吉羽斋出门的时候,下死眼盯着的人是自己。

      说好的“人约黄昏后”,多么好,她从早上就开始打扮了。午睡起来觉得头发有点松了,还专门叫采芙又给她梳了一遍,连妆容都是重新画过的,一套清雅又娇艳的头面搭配了半个时辰,她戴上新的耳坠花钿,等着盼着看月亮上来。

      可是这个死丫头竟然病重了!或许是该怪那个粗心大意的二傻子不关窗户的,可是若与拖住她一个月自由的周鸾婴相比,二傻子都显得没那么可恨了。

      她不情不愿地被拉去看那个半死不活的姑姑,本来也觉得这样艳妆实在欠妥,不像去侍疾倒像去游园的,她还迟疑了片刻要不要卸。可是她终究转念了。

      说到底周鸾婴是死是活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她好吃好喝、万千宠爱地过了十多年,还不够吗?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小心谨慎,遭人白眼的小妇养的!她纵然活下去,也不过是替我添几抬嫁妆,仗着自己会投胎,打发叫花子似的。何况,她也死不了啊,纶大哥哥不是又把她给救回来了吗!

      周润青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去了,然后一进门就被周维纶瞪住了。

      她后来想起来也真是怕,周维纶是家族的嫡长子,就是下一任图临侯,又将担着族长之尊,是她往后无论嫁谁都需要讨好的人物,代表了一个女人娘家的支持。

      她不想惹他不痛快。

      周润青立马缓和了脸色进去看鸾婴,朱晴雪看到她这幅样子倒是没说什么。那时候离她和柴玄昊的会期还有半个时辰。

      她没有料到,在这半个时辰里,会有那么多王公侯伯家的奶奶小姐们都来探病,之前来过的、之前没来的,送过礼的、没送过礼的,珠翠缤纷塞满了吉羽斋,对比之下仿佛自己的打扮都不那么触目了。

      最尊贵的一位是孝善公主,当今圣上的第三女,为孙皇贵妃所出。中宫多年后位空悬,孙皇贵妃代掌凤印,主六宫事,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且孝善公主前头的两位皇姐虽为先皇后所生,但皆早已夭亡,故孝善即为皇长女。

      车驾将到,阖府震惊,连图临侯都换了朝服从北府过来拜迎了。毕竟这样的恩宠,并不是寻常贵族能够拥有的。

      之前来的贵女车马都停在南府正门口,仪仗再要进来只怕也难。开路的太监们分了两行跑在前面拍手报信,周维纶奉了父命赶在车架之前,下马而拜向公主请旨。

      “末官图临侯府周维纶,在此恭迎公主尊驾!承蒙郡架下临,然府门实已拥堵,不堪接驾,故特来向公主请旨,可否移驾西面周氏族学正门而入,末官已着人隔开生员,并无外男惊扰。”

      电光火石,怎么可能就隔开人了,不过是权宜之计,去族学送信的小厮只怕还没跑到呢。周维纶这是睁眼说瞎话,但他说得一点不带脸红心跳的。

      孝善由随行的才人掀开了轿帘,看到一个穿玄色直裰的男子跪在远处,潞绸披风的衣摆随着晚风上下翻飞。

      她微微笑了笑,用包含皇室威严的声调说了一声“准”!

      “准!”两个才人把她的旨意唱开。

      接着是太监们更加洪亮的一声“准”,随后仪仗调转,往族学大门去了。

      好在族学里现在也没什么人,住宿的学生应该都在素芳园里。公主在叠玉桥前下辇,吩咐才人和太监们都止步,只带着侍女平湘由周维纶引路进府——这是不愿意让皇威惊扰病人的意思,自然又是一层恩宠。

      周维纶神色自若地跟在公主左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留神有没有什么不长眼的学生或小厮出现。

      孝善倒有点不自在,她今年一十四岁,还是头一回在出宫办事的时候遇见这样英武的少年引导官,以前去的几个国公府里,都是七老八十的国公爷或是四五十岁的世子亲迎,她总是故意走得慢些,以让他们不致于尴尬。

      施棣趴在墙头,从面前的枣树上顺下两个结实的冬枣,不顾形象地在自个儿衣服上略蹭了两下,就递给了身边的柴恪槐。

      “你别说,圣上这三公主长得还挺好看的还。”施棣咬了一口枣,“呸!不甜。”

      柴恪槐见他胡乱吐下去,轻笑:“你这拉着我墙头马上、偷鸡摸狗也算真名士自风流?人家此番来,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吃不到个甜枣不罢休的。”

      施棣继续在树上乱摘,说道:“前朝议储议了这么多年,谁能议出个所以然来。三皇子四皇子争得头破血流,那也是王荣妃跟李懿的事,孙皇贵妃又没儿子,派个女儿来拉拢周家作甚?”

      “她是圣上最钟爱的皇长女,母妃又是副后之尊,她是代表圣上而来。拉拢周家,一定是福端王或是均王在藩地做了什么,圣上觉得威胁,故而借抚慰之名来拉拢一向中立的图临侯。”柴恪槐静静地分析。

      施棣终于啃到一个甜枣,挑着眉对他敬佩不已:“你小子平时上课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朝堂后宫倒是门儿清。挺会装啊!”

      “彼此彼此,施兄若是想在众学子间出这个风头,哪里又有家兄什么事呢?”柴恪槐一早知道施棣隐藏着实力,与其说他是不愿出头,倒不如说是不屑。

      施棣只吃着枣笑笑:“对了,忘了问你呢,均王作怪那时候,你帖上告诉我说程炳昌和丁廷敏在府县受贿、结交朋党,这些事情我家老头儿这做过都察院二把手、如今忝为盐政的都不知道,你一个同我一般大的学生如何知道?若说是受你父亲匡助,按你大哥那性子定早拿出来献宝了。”

      “也没什么值得说的,你想知道,给一个甜枣与我我就告诉你。”柴恪槐看着面前被采得光秃秃的枣树枝,突然促狭起来。

      “嗨!我吃光了你才要,等着啊!”施棣艰难地翻个身,移到树侧伸手去够,“我也算吃出经验了,全青的酸,全红的苦,你看这个青中泛红的吧,它就是甜的。”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柴恪槐也算是了解了施棣其人——经史子集一概不看,旁门左道惯是精通的,他索性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吃力地摘。他这人其实玩心也挺重的,只不过日常也没什么人供他捉弄,所以大家都以为他是端方沉默的。

      偏生那个传说中的大枣吧,它长在一个七扭八歪的枝子上,施棣作为一个祖上三代都是儒生的儒生,从没习过武。为了拿它换柴恪槐的话,他也算是拼了老命了,大着胆子拣了旁边一个略粗壮些的枝干就踩了上去。

      “唉,留神!”柴恪槐拦他不住。

      说时迟那时快的,那外强中干的树枝“咔嚓”一声脆响,施棣就这样为了一个枣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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