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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塞外诗·俱卢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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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静待的人也很快现了身。
她半要挟,半游说,劝服胡姬放她入密道。
鄯城密道凶险非常,不是他能去的地方。他清楚这一点,自然没有再跟上去。
临行前,她同他说,“我答应活着出来见你,你相信我吗。”
他没回答。
但他相信,她知道。
几天之后,胡姬也依言,领他出了葱邻,到雪山那头的三十六佛国,照着她所说的方法,与余真人会和。
作别之前,他问过胡姬,为何要帮他们。
胡姬说,有一座荒芜寂寞很久的老屋,有一天两只鸟而、儿飞来,在她窗前耳鬓厮磨,叽喳的拌嘴。她一时满心欢喜,便都答应了。
后来,鄯城之中与角斗场上发生的事,天下无人不知。市井坊间传了无数个版本,他与她都懒得再动嘴皮子赘述。
何况,白天做只壁虎,在漆黑地道里只身游走打探,静待气海冲破四肢百骸的钳制,彻底十成功力恢复;夜里化身蝙蝠,潜入宫殿恫吓胆小如鼠之辈……这种无聊故事,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山的那头,三十六佛国之中,也掩藏一处密道入口。余真人自不会放任她只身在教中。一早有人混入龟兹王城诸多壁画修缮的僧侣队伍之中,与她里应外合。一旦壁画损毁,鄯城请来外头佛国僧侣入内商讨休憩之事,便可在内护她安危,确保万无一失……事成之后,再领着她,从另一面逃出去。
岂料他在繁华的延城根本呆不住,跟着一众僧侣队伍,进了鄯城,趁机卸了决斗场上暗杀她的机关。
斩了烛阴,在决斗场上拎走他那天,她其实有些生气。
后来延城实在好玩,渐渐就忘了这回事。
黄土城垣壮丽,城中鲜果丰美,更要紧的是有顶顶好的葡萄酒,便宜,实在比甘州买的醇美不知几何。
诛了邪魔,众人心里皆轻松畅快。在葡萄架子的下头凉凉快快地吃了几天瓜果,喝了几日美酒,以至于周身都被一股香甜气息萦绕。延城市集游玩数天,采买了不少香料、砂糖、胡椒与喂马的苜蓿。叶玉棠则买了些储存在土块里的葡萄与石榴,打算带回去给师父尝尝鲜。
长孙茂自然没有卖掉那匹携他九死一生,几近有灵的青海骢。而是在延城马市上,花费大价钱买了只龟兹龙种马,回去赔给长安县署的师爷。
两匹马,换着骑回日月山,实在好不威风。
她气消了,他却不知怎的,没太搭理她。
一路同旁人谈笑风生,本身有健谈得很,天南海北无所不言,逗得同行众人都很高兴。
觉察出长孙茂与叶玉棠生了嫌隙,连祁慎都觉得稀奇,引马过来,主动发问,“这么个好脾气,你怎么惹着他了?”
叶玉棠摇摇头,只说不知,大抵犯了太岁。
烛阴一死,摩尼教残部接连涌现,在回去路上阻了他们好几回。太乙剑与日月山的行列之中也没有什么慈悲为怀之辈,本着能劝归便劝归,无法劝归,铁了心要为千目烛阴的亡魂送葬的,杀便是了。
众人正感慨这一路回来,远没有西去路途辛苦之时,岂料有个大的,已经在日月山等着他们了。
那是个千目烛阴的死士,也是个炼成娑罗芳梦,名作俱卢若,即将获令被遣往大雪山的下一任圣使。
但他与历任圣使都不同的是,他早年游走西域三十六佛国,虔心向佛,大小乘佛理,皆有涉猎;又好巧不巧,长了颗脑子,会思考,会丈量,所以生出不解。
故自请前来中土,愿懂佛理佛法之人,可以解他困顿。
换句人话说,便是:我教渡人靠暴力,从前深以为然,如今却觉得不善。如今我要渡人,该凭什么?
要说服他,中土自然有不少佛理深湛的大德高僧能将他说服;可惜一来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二来,万一,他是个牛脾气,一时没被劝住,兽性大发,集结中原蛰伏的邪|教徒一番屠戮,便为时已晚了……
韦阁主稍作一想,当即将他拦在了日月山,说有位高人与其弟子,正在来的路上。
想着,佛道一家亲,和尚能说服的事,余真人,必定也能向他厘清吧?
岂料,世间佛法虽能互通,但西域的大乘佛,与中土的正一道,中间隔着的可是一道天堑。
余真人一听,心中那叫一个愁苦郁闷。心说,这个该溜子阁主,如今怎么还是这么四六不着,招呼都不打,便给道士揽了个敲木鱼的差使?
于是,一行人,也都没了心情在日月山好好游玩,全被困在山上的阁子里,陪余真人一道恶补禅宗佛法。
为什么是禅宗佛法,因为这群人里头,刚好有个懂佛法的长孙茂,习的是禅宗佛法。
日月山楼台空旷。
郎朗读书声从下头传来。
一个少室山禅宗门下弟子,在遥远的日月山楼阁里,教一个太乙剑的宗师,及其座下徒子徒孙……学佛法。
叶玉棠坐在高窗上,看着下头一群人,只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三天之后,终于有人转过了这个弯来。
有个年纪很轻的师妹,叫清微,成日陪着余真人记诵金刚经,实在痛苦非常。
有一日,动突发奇想的问:“既然长孙茂能教佛法,为什么不干脆就让他代替师父,去说服那俱卢若?”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长孙茂被赶鸭子上架,自然没有不依的。
说佛法那天,日月山所有外放的长辈弟子,都从西域诸国赶回来了。而日月山下臣民也都问询而来,与晚辈弟子,坐在殿外的广场上看。
绝壁之巅,手可摘日月的清冷十二阁,也在这一日被踏破门庭。
叶玉棠随太乙剑弟子一道在日月山长辈弟子后头坐着。
满阁之人正襟危坐。
成百上千双眼睛瞩目下,长孙茂整整衣襟,与俱卢若相对坐在正中。
阁上首,是余真人与韦阁主。
日月山正阁高阔亮堂,绕是轻声细语,亦可在殿中寂寂回响。故满座之人,连呼吸亦不敢大声。
俱卢罗只有一个问题。
“亲睹济世之人陨灭,于是我凭什么传法济世?”
余真人紧张了一宿,一宿没睡,闹得长孙茂也没睡好,午后太阳底下,有些犯困。
微垂着眼帘,神情懒倦,好在脑子灵便,脱口道:
“《心经讲》——”
余真人慌忙翻阅座旁厚厚一沓典籍,却愣是没找着本心字开头的。
书页咯哒咯哒响,有一本甚至掉了下来,啪地一声,重重地回响。
满座寂静。
有人差点笑出声。
叶玉棠扶额,忍不住地想:这余真人,竟比少室山上的长孙茂还烦人。
长孙茂顿了顿,接着说: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殿外有人忍不住,真的笑出了声。
余真人终于找到了书,长舒了口气,等着长孙茂掉书袋,他好找到是在哪一页。
长孙茂耐心到了极限,语速渐渐加快:
“——上头有一句话,讲‘渡’这个字。‘渡人,渡己,渡心’,事有先后轻重,便有了顺序。意思就是,渡人之人,要先渡己;渡己之前,必得先渡心……”
余真人翻书翻得十指翻飞,手忙脚乱。
到后头,发觉一时半会实在找不到那话出处,忽觉头痛,只好将那书放在膝上,揉了揉太阳穴。
比起余真人,俱卢罗的确是个好学徒。
他跏趺坐着,思忖良久,认真发问,“我不明白,以武力渡迷惘生灵,不也是渡人?”
长孙茂道,“倘若将人世比作大浪滔天的河。一群不知如何渡河之人,被驱赶上一艘摇摇欲坠的舟船。巨浪一起,人仰马翻。”
俱卢罗又回到那个问题:“那我——该如何学会,载人渡河之法?”
长孙茂稍作一想,问他,“你敢舍一身武功,以肉体凡胎,普济世人吗?”
中原之人,大抵皆知他指的是谁。
字正腔圆,话音震慑人心,连叶玉棠亦觉得心潮澎湃。
俱卢罗却不懂,“你先前说我不懂渡河,我若舍了功夫,不是更亦翻船?”
长孙茂叹口气,“我便从渡心说起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样似乎浅显易懂些。
他稍稍斟酌措辞,试图言简意赅些:
“中原有位僧人——”
他现在的身份,也是一位佛法深湛的禅宗僧人,故不敢轻易与师父套磁。
“一根法杖,一双芒鞋,独行万里,以一身盖世神功为赌注,只为换几十年一方安宁。”
“无半点功法,却德被天下,无数中原晚辈弟子,竞相效仿。”
“由此世间千难万险,与他行迹相较,便都是坦途。侠路坎坷,我等晚辈后生,轻易不能承受。可一但想到,世间种种困苦,早就有大德高僧,凭一己肉身之力尝遍——一切辛苦,便都不觉辛苦。”
“他不曾登门传法。只因他的一言一行,早已是镌刻在后辈心中的法度。”
“唯有内心强大坚定至此,方可凭一己愿力,普照世人——这便是渡心自渡,自渡渡人。”
“渡人自渡尚且做不到的虚弱之辈,轻而易举便被斩首示于世人、佛陀之前,何以堪教主大任?”
长孙茂望向俱卢罗,复又问了一次:
“你敢舍一身功夫,以肉体凡胎,普济世人吗?”
话音一落,长孙茂端详俱卢罗片刻,整衣起身,懒散离去。
留下俱卢罗,久久呆坐原地,心中震撼久久不能平息。
满座之人,亦不无震撼。
这大抵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了。
叶玉棠从这震撼之中,又品出了点别的意味。
以这小子三寸不烂之舌洗脑旁人的能力,似乎很有当邪|教教|主的潜质。
这少爷可真当得屈才了。
……
及至俱卢罗起身作别,自此不曾踏足中原,亦再不复有圣使聚敛信众,为祸一方之事。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塞外诗·俱卢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