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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塞外诗·爱别离 ...

  •   俱卢罗离去后,叶玉棠向韦阁主细细讲述韦长风这些年种种事迹,并无遗漏。
      教中众人肃然了三日。

      韦阁主遣人弟子将众人送回中原,自己亲自去大雪山接回韦长风尸骨。

      ……

      从日月山回去的路上,在家中采买队伍出没的凉州城里,长孙茂被抓了个正着,由几个甲士提留回了长安。
      先被押去县署认了错,还了马,回去老老实实禁足。
      禁足的日子过了,他仍瘫在床上,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知犯的哪门子太岁。

      家里阿姊便将他狗友当中最投契的一个请了过来,准备探探他的口风。

      李小郡公一推门。
      那蔫儿了吧唧的人,躺在床上,便是一句,“我想错了。”
      他也没顺着长孙茂的话往下问,往下问,越问越错。
      而是假装听错了,反问了一句,“这一路,长孙公子是受什么挫了?”

      一句话,便将长孙茂问成了哑巴。
      既沉默,就是问对了。
      李小郡公安静的等了一阵,半晌,果真等来一句,“神不杀我,我便不死心……只是因为见识短浅,不曾真正见过真正神佛,实在大言不惭——如今我收回这话。”

      李小郡公顷刻便知,他指的是谁。
      他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大抵是情路坎坷,受了挫。
      正想知道是谁挖了他脚,但听见他接着说了下去,“那是天地自然,人力不可能与之抗衡,奇淫巧技不能奈它何的万物众生之力。跋山涉川,登山逾岭,餐风沐雨,不知甘苦,路穷人困,你我之辈,胆敢与之抗衡,便是沙中枯骨,泉下怨灵。”
      要紧的一句还在后头。
      长孙茂几近目空一切地说了下去:“她却可以……她却可以。”

      李小郡公笑了,“那是自然。”
      长安城里的谈资怎能少得了他?故长孙茂走后,他可是细细调查过一番,做足了功课的——饶是如此,至今也不免叹为观止,由此说出了内心所想——
      “你师姐何止是英雄。那可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其翼若垂天之云。”
      长孙茂还没回来,李小郡公便觉得,他能追到这鲲鹏才有鬼了。但见他真的如败寇仓皇而返,却也不敢打击他过甚,“你与我,便是野马也,尘埃也,蜩螗与学鸠也……”

      他深受打击,双目无神,这一路讥讽自己,以至于比李小郡公的吐槽不知狠上多少倍。
      “野马尘埃?”
      野马学鸠,那是程比。
      长孙茂摇头。
      “朝菌与蚍蜉罢了。”

      李小郡公思忖片刻,总觉得他一时失意,连带他也咒了进去,摸摸鼻子纠正,“也没那么短寿。”

      接着又听他说,“几年前,有人赠了我一个婢子,从前是个高昌王女。我瞧她可怜,便留在家里陪姐妹们玩。母亲以为我喜欢她,便自作主张,将她收在我房中。一日我醉酒回来,她扑在我身上,使出浑身解数要讨我欢心。我没有依,当时只觉得,倘或轻易将她当作私物,便可随意侵占她,便是折辱了自己的本心。后来替她放了籍,给她银钱,足够她自寻生路。”
      他仔细一想,似乎觉得痛苦无匹,“如今,我只觉得,什么都配不上她。”
      “天地万物,星辰日月,捧到她跟前,也都折辱了她。”
      “连我自己都是……”
      他的全部身家,他的贪爱欲望,都折辱了她。
      “……只觉得不配。”

      这个话题忽然便深沉了起来。
      李小郡公也跟着认真起来。他已痛苦无边,无法安慰,便只得换个法子超度。
      他好说歹说,劝坐在院子回廊下头晒了会儿太阳。

      李显逸打开话题:“你记得八带鱼常常埋怨他娘么?”
      “不会做主母,不懂操持家务,言语粗鄙不堪,从小便给他们家惹尽是非,好吃懒做,膀大腰圆,成日怨天尤人,不是在骂父亲与他,便是在骂这世道。皇家在他家设御宴,他爹爹堂堂一王爵,手把手教她礼仪、布宴、主持、走路、谈吐……临到头,搞出个烂摊子不说,席上惹了不少笑话;甚至讲些江湖上听来的‘公道话’,将几个公卿幕僚得罪了……自此家中宴宾客,八带鱼他爹都不敢让她出院门。阖府上下,说起这个程夫人,无不怨声冲天。”
      “前几个月我跟着八带鱼去江湖上游历,到了洞庭,见了诸多宗师,没有一个不偏疼八带鱼。吃了个游湖鱼汤宴,说起程夫人当年风采,刀法连程宗主见了,亦要畏她三分。乱世之时,曾与你祖母南下平匪患,杀伐决断……在场江湖名宿说起她俱是称赞有加。不信你回去问问祖母——程霜音此人,看她如何说。”
      说到这,长孙茂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脸色越发惨淡,却静静听他说下去,想看看——后头,还会有些什么。
      李小郡公说,“如今,入了王侯内院,落得个什么?只剩下孤立无援,夫君朋友鄙夷,与亲生儿子的埋怨。可她……曾是个英雄啊。如今长安城中风头最盛的贵妇人,哪一个及得上。若叫她抛夫弃子,拾回从前的风光无量……可二十余年过去,已来不及了。”

      李小郡公打量他眼神,接着说,“你看这天。”
      两人便一道看着这四四方方天井。
      “纵是一只鹰,你都不忍它被困在樊笼,折去羽翼……”
      “你要的,那可是鲲鹏啊。”

      长孙茂仍觉得不甘。
      他之所以困顿,便是为这份不甘在挣扎。
      “倘或她……对我有意呢?”

      李小郡公笑了,“你我呢,生在同一条河里,是那浅水里蹦跶的,一身铜臭,眼皮子浅的王八鱼,下辈子也生不出翅膀。你要与她相伴,是要让她来就你,还是你去就她?”
      “她自有她的广袤天地,死后化为神佛,供在座上。而非为了就你,被困在这四方天地憋屈而死。而你呢,也该娶妻伴子,逢年过节,去给她捐几十斤香油与千八百件的功德。”
      到这会儿,他也看明白,这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不甘。
      “莫说她对你无意。倘或她对你……也有意。你愿意将她一辈子,拘在你这一亩三分地,成日烧火做饭,姑姑婶婶,家长里短,和妯娌应酬着,算计家当吗?”

      长孙茂欲辩解什么。

      李小郡公将他打断,“当然,当然。你当然可以保她一生衣食无虞。但你,敢保全她从今往后,仍能做那遨游的鲲鹏么?”

      长孙茂知道,李小郡公一半是作为友人劝他,一半是做阿姊的说客来了。

      细雨渐渐落下那日,她来长安寻他。李小郡公又在曲江池设了赏花宴,送了函子请她,她第一回爽了约,这回便不好再推辞,下了山来……
      “……顺路来看看你。你朋友设宴赏花,你不去?”
      她一来,他自然欣然与她赴约。

      一同赴宴的还有一群与李显逸素有交往的姑娘,依旧如上回那般,女子一船,男子一船,一道乘船赏牡丹。

      听说有这一出,赴宴前她特意请长孙茂替她找绢人做了一身青裙、绿帔的窄袖衫裙,精心梳了个髻,与他一道去了曲江池。
      到了她才发现,如今姑娘们时兴穿胡服,扮男子。
      见了她,姑娘们都有些哑口无言。
      起初虽还友好的拉她说话,但大多都说最近看什么书,听什么曲,哪家柜坊胭脂好,头油用什么香……她自然插不上嘴,渐渐便被遗忘在角落。
      有些格格不入,但也不觉得什么。蹲坐在船舷上晒太阳,渐渐打起盹。

      他知悉各家牡丹色形花名,也爱赶赴种种花会。
      那日不止有姚黄魏花献来红等诸多名目、花王,亦又不曾问世的品类,第一回露面,叶底紫,九蕊珍珠红,倒晕檀心,蟠龙卧墨池,目不给视。
      ……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1
      花王花后,百花争妍又如何……长孙茂眼里早已无花。

      只有那落入凡尘被拘束的白鸟。

      她只身一人。
      偶尔旁人上前搭话,也说不了几句,尴尬散去。
      虽无聊得犯起困来,衣服束手束脚,像被箍着了,左右碍事,总睡不舒坦。
      后头端牡丹出来猜花名,热闹了一番,她插不上嘴,讨不上彩头,又觉无趣。
      ……
      长孙茂心不在焉,只觉得这游戏乏味,渐渐失了兴致。
      本想带她离去。
      岸上忽有人叫她名字,“叶玉棠?”
      她一个激灵,见着岸上女道士,翻身坐起,“怎么?”
      下头人笑道一片。祁慎说,“你怎么穿成这样,跳大戏呢?”
      她爽朗笑道,“我跳,你看么。”
      祁慎说,“省着点,跟我一道去洞庭跳,怎么样?”
      她眼一亮,“洞庭论剑,自寻师长友人?”
      祁慎点头。
      她想着这宴还没结束,又不知要闹到几时结束。便回头,遥遥看着长孙茂。
      他也在看她。终于自在了。他想。那一点钻牛角尖一般的扭捏心思,在她见着江湖人而舒展四肢的刹那,解开了些许。
      然后便听见她以口型询问:“去吗?带你玩。”
      他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回答道,“去。”
      两人一道翻身下船。
      长孙茂滚进水里。
      她贴着水面掠过来时,还在笑他,一把将他捞在岸上,仍笑个不停。
      便为这笑,他当即径直与她从曲江池出逃,与她赴了这最后一场江湖之约。

      那时他满心只是与她一道尽兴而归。
      近来冰人上门,在他母亲跟前说了不少女子。听那冰人的意思,他不务正业,名声在两京不大好。母亲的意思是,他爱习武,不如从别的州府里,与江湖诸门有些渊源,有些官声的人家替他寻。
      后来听说倒也寻到一些。

      崔姑娘一来,他一打量——便知道是奔着他来的。姓崔,父亲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与青城派有些渊源。蜀中地方远,多半他恶名不及远播到那——逃不掉,十有八九是相看他来了。

      他虽不喜旁人将心思城府用在他身上。但见叶玉棠喜欢她,他也就耐着性子不曾发脾气。

      论剑时,他做了许多滑稽事,闹了许多笑话,出了许多洋相……成效却不好。
      后头便索性应了自己的花名,在夺盏那日做了不少浮浪之举,不知有没有令她知难而退——
      却将师姐惹恼了。
      最后却不欢而散。

      他想她生气的缘由。
      对他恨其不争,对初识小姑娘言语轻浮……
      两年相伴,不止没有丝毫长进。更何况,她很喜欢崔姑娘。
      他令她失望,所以生气了。
      他也想过,有没有可能,她对崔姑娘……有一些在意?
      从前他想过很多次。可如今,他却不敢想了。

      被困在家中那几月,他似乎丧失了很多勇气。
      他本可以逃出家去寻她,但之后呢?
      长此以往,将她一道与他锁在这囚笼中吗?
      他不敢再想。

      可是,假如,假如,她来寻他。
      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对他笑一笑,他立马就跟她走。

      可她始终没来。
      长孙茂几乎认命。

      莲池宴那日,他一眼见到崔宜柔,方才知道,她不是母亲与冰人相看的诸多女子中的一个;而是,她就是那一个。
      与他设想,全然不同。
      命理好似一早就已经订下。
      他被狠狠戏耍了。

      忍了很久,才忍住了转头即走的冲动。因为师姐在场。
      果真是她。
      原来是她。
      洞庭湖,崔宜柔寻到师姐时,都说了什么?
      有没有说过,她是他未婚妻子,所以来看看他人什么样?
      有没有求得师姐默许,帮她一起隐瞒?
      那师姐呢,她答应崔宜柔时,心里又想了些什么?

      ——你既不娶,缘何要招惹别人?

      他心头愤怒、酸楚,五味陈杂,更觉得屈辱难堪。

      不过是区区一桩婚约,与他的一世幸福罢了。
      从头至尾,与他无关。
      从头至尾,他都被戏弄。
      被亲人戏弄,被 “未婚妻子”戏弄,被命运玩弄于鼓掌……

      不过就是这蜉蝣的一生罢了,不值什么……
      她既劝他屈就。
      他便也自甘屈就于这命运。

      早在长安那四个月里,长孙茂成日躺在那四四方方的园子里。看天上星辰、日月更迭,渐渐,也想明白了一些。
      她那样好。
      是天上星辰,是睥睨的神佛,却偏生真实,便以为触手可及。
      他也曾想过与她比肩遨游,可这终究不过是如海畔云山,一场荒唐大梦。
      云山坍圮。
      梦破了,他也该立刻醒来。

      既无法与她并肩,何不叫她就做那鲲鹏,不必困在樊笼?
      从今往后,我抬头便见她,她垂头睥睨,便也在众生之中见我。

      我若安安稳稳,好好地,过完这蜉蝣的一生;她若偶然顿足,也会会心一笑吧?

      一只白色巨鸟扑扇着翅膀远去。
      他也渐渐接受自己只是凡人这件事。

      他本可安然的过完这蜉蝣的一生,却偏有鲲鹏惊天动地入梦,将他一生天翻地覆。
      一程相伴,自此他便心甘情愿做回凡人,在那四方天地过完这区区短暂的一生。

      ……

      他本可安然地做回凡人,过完这蜉蝣短暂的一生。
      却亲眼目睹看见那鲲鹏从天际坠落时濒死的一瞬,几近于撼天动地。

      他这一生,读过许多诗文,到过许多地方,却从未见过那样的奇景——

      惊心动魄,却壮烈非常。

      他仿佛听见了她临终前的哀鸣。
      那是这世间最空灵的绝响,将他余生彻底翻天覆地。

      从此他再做不回凡人。
      从此他再做不了凡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塞外诗·爱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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