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养成记》虫儿懒得飞

69、第六十七章 信任

　　京畿，掖庭。

　　门前簌簌落雪，云姜裹着棉袍，伸手接住密密麻麻的雪花。那些晶莹的天降绒花，方触及她温暖的手，旋即消散。

　　建章宫的腊梅，应该也开了罢。

　　云姜捻过指尖上的细雪，低眉一笑。不知他在建章宫，是不是也抚雪赏景，满心喟叹。

　　“云姜。”阿若放下簦，掸掸袍子上沾的雪花，方进门便哈着气暖手，道：“今儿真是冷啊。”

　　“阿若？你怎地来了？”云姜眼中闪过惊喜，她忙迎上前去握住她手帮暖着。

　　“我来瞧瞧你啊，就怕你以后成了贵人就忘了我。”阿若俏皮眨眼笑道，小姐妹喜滋滋地一同落座在炉火旁，映着身子有了些暖意。

　　“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云姜嗔道，她为阿若舀了一勺茶汤，道：“快喝些，暖暖身子。”

　　阿若接过茶汤慢慢饮了一口，果然胃里暖暖的，很舒服。她笑道：“这笔墨都备好了，那一撇也快了。”而后悄声道：“我一路而来见那些家人子，没一个及你温婉贤淑的。”

　　云姜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嘴巴就跟喝了油一般。”

　　“可不是嘛。只是啊……”阿若指指云姜身上的衣裳道：“就是没件好衣裳，没些好首饰。”

　　云姜抿抿唇，看着自己身上半旧的棉袍，叹道：“阿兄官职也不高，那些俸禄总该要存着日后娶妻置宅，我又怎么舍得呢。”她亦很是为难，画像留选后多了一回面选，要家人子们穿上最美丽的衣裳前去拜见太后、陛下、皇后与诸位大长公主。若没一件像样一些的衣服，真是不好。

　　阿若咧嘴一笑，“所以你的姊妹就替你想到了。”说着她回身翻开带来的包袱，里头放着一套绯色四合连云纹曲裾深衣，华美精致。

　　云姜抚着上头的暗纹，赞叹道：“这针线，可不是一般啊。”而后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阿若笑道：“我前几日到织室去领取太后殿下的华服，见宫人抬了一些旧衣服出来，说要拿去烧掉。我见了好可惜啊，都保存得可好了，很多看起来就跟新的一般，就偷偷拿了一件，想着可以给你。”

　　“这……到底是哪位贵人的衣裳啊……会不会不好？”云姜有些担心道。

　　“管她哪位贵人，宫里贵人衣裳多了去了，怎会记得呢。且都不要了，那定是厌弃了呗。你快试试，看合不合身，不合身还可以改一改。”阿若拎着衣服在云姜身上比划着，催促着她穿上。

　　云姜掩好门窗，便换上这一身深衣，不短不长，不宽不窄，仿似为她量身定制一般。她展开双臂，广袖垂下，四合连云纹团团绕绕，十分福气。

　　阿若满意地点点头，笑道：“我就知道，这一身最配你。”她举着妆案上的一方铜镜到云姜身前，道：“你看，人靠衣装罢。你看起来跟那些名门贵女没什么差别。”

　　“真好看……”云姜低头瞧着身上的曲裾，且材质上乘，花色不至于太张扬也不会失了格调。“真是谢谢你了阿若。”云姜执阿若双手笑道。

　　阿若眯着眼睛，笑得鼻头有些皱，道：“你一定要选上啊，到时可别忘了我。”

　　“定不会忘了你的。”云姜点头道。

　　坐了好一会，阿若便告辞离去。回往长乐宫的路上，她却转入了一个小宫室。

　　“都办好了吗？”屋中立着一个身影，声音尖细。

　　阿若点点头，道：“都按照您的吩咐，把华服交给她了。”

　　“做得好，少不了你的赏。”那声音带着赞赏。

　　“婢子只求能提早出宫，归家侍奉父母。”阿若低声道。

　　“这不难。”声音一笑，淡然一句。“回去罢，你会如愿的。”

　　“诺。”阿若缓步退出宫室，她长长叹息，心中愧疚之感油然而生。她努力撇去那些念头，继续冒着落雪前行。

　　建章宫中，天梁殿。

　　天子冬日多病，畏寒怕冷，殿内温暖如春，盆上名贵的银骨炭烧得正旺，无烟无气。

　　赵郢方喝了汤药，酸苦的药汁一饮而下，令他微微皱眉。嘴里全是苦味，苦的他直打哆嗦。而他善于掩饰，旁人全然看不出他的不适。

　　文宣剥着淮南进贡而来的柑橘，细心地将橘瓣上的丝络拈除干净，捧在小手上，对赵郢道：“陛下，吃个橘子解解苦吧。”

　　赵郢正低头想着什么，被她软糯的声音打断思绪，微微皱眉，但也没说什么。伸手取过橘子，放一瓣在嘴里咀嚼。淡淡道：“嗯。”

　　文宣也吃了一些，自顾自道：“南边的橘子就是甜。”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赵郢淡淡道。

　　文宣了然，“怪不得有时妾吃到的不仅不甜，还酸极了。”她将橘皮随意丢在炭盆上，看着果皮慢慢变得焦黑，散发丝丝果气香味。

　　赵郢在竹简上书写着什么，道：“古时晏子以橘枳喻人，而讽楚王，环境变了，人的本性也变了，大家都不能幸免。”

　　文宣似懂非懂地望着赵郢，见他神情专注于棋盘交杀，道：“真的如此吗？”

　　赵郢放下笔杆，转而看向文宣，笑道：“见过暴室的染池吗？”

　　文宣摇摇头，她只知道暴室是宫中染练之处。犯事的女官宫人皆被罚到里头，辛苦劳作。

　　赵郢将毛笔立在笔洗中，那乌黑的墨汁便四散而开，搅动几下，原本干净透明的一盌水，就此变得乌黑。“这就好比染池。”

　　而后他拿过桌上备着给他俩擦手的素色丝帕，帕子一角往水里以蘸，一角便染上了墨水，变得十分脏污，不复洁净。“帕污犹可洗，人污不可净。一旦沾染了那些丑恶，便再也洗不掉了。”

　　“可……”文宣托着腮，凝着那帕子道：“太液池的莲花，不是出污泥而不染吗？”

　　“那是面上干净，底下不还是满满的脏污吗？莲叶宽大田田，遮掩得好罢了。”赵郢冷笑道。身处糟污之中，不是同流合污，便是死路一条。想独善其身，做梦。

　　他凝睇着尚且天真无知的皇后文宣，心中有些惋惜。她就像一方素净洁白的丝帕，上头无花无纹，一任自然。可她命不好，进入了世间最肮脏的地方——皇宫。随着她的成长，她就像染练的帕子一般，沾染上各种色彩，被一一绣上矫饰的花纹，最后成为如他母后一般的，华贵异常的贵妇人，让人看不清，想不起当初是什么模样的女人。

　　他怜惜地抚了抚文宣的脸颊，道：“要洁身自好，那是很艰难的事。而在艰难中不忘初心，那就更难了。”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的皑皑白雪，幽幽道：“世间太脏了。”

　　世间太脏，连白雪都可沾污。

　　文宣不知道陛下缘何说这些话，许是他有感而发。文宣只知他眼里蕴含着无穷的悲伤，她道：“陛下，您是不是不高兴？”

　　赵郢面色归回冷清，与屋外白雪相较无异。道：“皇后，你要知道。人是很奇怪的事物，他在笑，不代表他高兴；他在哭，也不能说他在悲伤。世上有种手段，叫欺骗。”

　　就像高家人骗她，入宫做皇后是顶好的事情。就像周平骗他，臣要归政于陛下。

　　“那他们为何要骗人？”文宣问道。

　　“谁知道呢，所有骗子都道自己有苦衷。可那些苦衷到底苦不苦，衷不衷，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赵郢一笑而过，眼角眉梢全然是嘲讽的意味。

　　“妾还是愿意去相信别人。”文宣低声道。

　　“什么？”赵郢似乎听到了世间最荒唐的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文宣抬起脸，双眼燃着坚定的光芒，重复方才的话道：“妾还是愿意去相信别人。”

　　“你又能相信谁？”赵郢冷笑道，身处深宫，处处危机，她能去信谁，他又能去信谁。

　　“妾相信陛下。”文宣攥着小拳头，梗直了颈脖道。

　　赵郢闻言一震，他心中一道气不打而来，双眼盯着文宣，道：“你最不该相信的人，就是朕。”真是笑话，高家的女儿，就这般愚钝无知吗？

　　“妾是陛下的妻子，若妻子都不能信任她的丈夫，那她还有谁可以去相信呢。”文宣缓缓道来。她虽年幼，但也得傅母教导，夫妻相处之道，恭顺尊敬外，还需无比信任。而陛下是她的丈夫，是她托付一生的男子，她自要做那百角藤，毕生与青杠树相缠相依。就便是藤枯了，也是要枯死在高树之上。

　　赵郢竟一时说不出话来，面前这个不过十岁的童女，向他言说着世人原本最朴素简单的道理。可越是浅显易懂的道理，越是难以做到。

　　赵郢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降生于九重宫阙，他从不知信任是怎样的感觉。就连他身边最亲近的侍中，他都曾动过疑念防备着。

　　而这小小的童女，却将自己的心全然托付与他。可他又怎么告诉她，他背后藏着一把尖刀，等着时机狠狠插在她的家人身上。浓浓的恶心感在胃里翻腾……

　　赵郢只觉心口一阵疼痛，他捂着胸口，重重咳嗽起来。文宣见状，忙过去助他拍背顺气，“陛下，您怎么了？”

　　未料，赵郢咳得抽动咽喉，竟“哇”的一声将汤药全然呕出。

　　“啊！”文宣忙用干净的帕子替他擦拭着，赵郢掩着帕子重重咳嗽，素色帕子上竟有几缕暗红的血丝。

　　“陛下……”文宣颤声唤他。

　　“朕无事……”赵郢咳得眼圈通红，他攥起帕子，将它掷于炭盆之中。

　　炭火一瞬便窜出火舌，将那方帕子舔烧干净，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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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陛下的身体。这娃一生下来就身体不太好，比较体弱多病，还四肢常年冰冷，所以他每年冬天都要到建章宫去泡温泉去特别暖的地方住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