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养成记》虫儿懒得飞

40、第三十八章 弊病

　　赵襄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头一歪，脑袋扯到了颈脖，很是不舒服。他转动着头颈。睁眼仍是昏暗阴湿的监牢，没有高窗，他不能知晓外边是什么时辰。他正想抬手去揉揉后颈，却觉得手上沉重，举动间有金属声响。他定睛一看，才发觉自己已被戴上镣铐，不仅手上有，脚上也有。

　　他艰难地扶着墙壁起身，脚上冰冷的镣铐无不磨损着他的肌肤。他对着外头正在小酌的狱卒喊叫：“为何要拷着我！”

　　那狱卒慢慢斟酒，喝得鼻头红红，听见赵襄嚷嚷什么，才懒懒回头瞥他一眼，道：“你是杀人犯，不拷你拷谁啊。”

　　“我没杀人！案子一日未宣判，我就一日都不可被称人犯！”赵襄双手搂着狱门，道：“快给我把镣铐解开，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

　　“啧。”狱卒嚼了一口瓜，再饮了一碗浊酒，安安稳稳地坐在席上，才不去管赵襄的要求。

　　“你！竟敢这般倨傲无礼！你可知我是谁！”赵襄的指甲深深抓着狱门，怒发冲冠道。

　　狱卒扬扬腰间挂着的皮鞭，笑道：“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贵族公卿吗？再嚷嚷老子给你一顿鞭子吃！”

　　“我是太……”赵襄急忙咬住舌头，制止自己言出身份。双目赤红地盯着趾高气扬的狱卒，他指骨收拢成拳，狠狠往狱门木上一砸，震落几屑飞灰。

　　“太，太什么呀？太子殿下吗？哈哈哈哈。”狱卒抽了抽腰带，起身歪歪扭扭地走到他跟前，满嘴酒气恶臭，赵襄忙屏息静气，防止自己呕出。“太子殿下不在闻喜王宫待着，来这大牢做什么？笑话！”狱卒狠狠甩开鞭子，不由分说便抽了过去。

　　不偏不倚，鞭子穿过栏杆间隙，重重地抽在赵襄的胸口，惹得他一阵火疼。这种细长的鞭子，抽在人身上疤痕较浅，不过是像一道小红痕，可比那些粗鞭子疼上好几倍，是钻心的疼痛。赵襄恐他再度抽来，不自觉地后退几步，捂着伤处，从齿间艰难地蹦出：“你竟动用私刑……”

　　“哼，杀人犯，人人可诛！所有证供都说你杀人了，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家？”狱卒将鞭子卷好，重新挂在腰间，还不忘对赵襄唾了一口，骂道：“给老子消停点，识相就留点力气明天鞫狱，别没几下就昏过去，还劳老子取水泼醒你！”话罢那狱卒回归席上，继续饮酒吃菜。

　　赵襄慢慢蹲身坐回地上，他看不见胸上的鞭痕，那刺痛未消，惹得他胸膛又痒又痛，咳嗽几声。他抚了抚自己的额角，几缕碎发虚虚搭在手上，不必照镜子，亦知道这时的自己有多狼狈。

　　若他仗了太子的身份，就算李育是他亲手打死，亦无人敢问责于他，更别谈什么私刑鞭打、鞫狱，也不会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他抚上自己红肿的嘴唇，一道道板子的击打声还萦绕在耳侧，疼的不是嘴，而是心。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贵族公卿犯事可免于刑罚，是为礼教德治，使他们有区别于黎民百姓。然，不经皮肉苦痛的贵族们，才无法知晓自己手下的官吏有多残暴无德。

　　他忽而想起四年前，如镜罚他与杨超在院中捧满水木盆时说的那句：“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当时他还觉得十分不可理喻，现在想来，亦是觉得十分有理。唯有亲身经历庶民的困苦，才能真切懂得如何去爱惜民众，施行仁政。

　　“后生。”赵襄听见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此间三面为石墙，他四处张望着，见一边墙上有个小小的石孔，怕是从这孔中传来的声音。他凑近石孔，问道：“你是谁？”

　　石孔传来低低的笑声，道：“同你一样的人。”那声音苍老无比，带着嘶哑，十分难听。

　　“你叫我做什么？”赵襄问道。

　　“无事，小老儿在这困了十年，难得隔壁来了狱友，想说说话。”

　　“十年？老人家，您是犯了什么事被关起来？”赵襄道。

　　“犯事？”老人家又一次发出低声的笑声，“我当年挑担过街，不仔细冲撞了县令娘子的车驾，惊了他家的马，害县令娘子的头撞了个包。这就将我抓来了，算来也有十年了吧。”

　　“只是惊了车马便要你在囹圄十年？”赵襄恨恨道，“这等县令，枉顾律法！”

　　“这个县令根本就不通律例，什么都靠他的县丞提点着。那县令娘子乃是咱们朱容县大户的女儿，这个黄县令原不过只是个斗鸡走狗的子弟，娶了个好婆娘，靠着岳家举了孝廉。呸，自己老父老母都没侍奉过呢，只晓得去巴结岳家。还有脸去做孝廉。”

　　“如此不孝之人，还是孝廉……”赵襄不住地翻白眼，“这竟无考察便举了吗？”

　　“有大族大户做保，还考察什么。便是考察不过也隐下的，谁敢为了一个人去得罪一个大族。”老人家道，“要小老儿有世家大族举荐，就算不识字，也能做秀才了。”

　　“竟如此相护……”赵襄沉吟道。世家大族需有官吏来给予他们保护，官吏需要有大族的举荐，这般相护，各取所需。久而久之，大族在地方横行霸道，官吏亦逐渐受大族操弄，便无人管顾底层百姓死活。

　　“世道如此，世道如此啊。”老人家发出感叹，再不言语。

　　弊病……全都是弊病……租税过高，司法不明，刑律严苛，选贤不贤，官豪相护……赵襄竟不知，自己小小的一个晋国竟藏了多少污垢，多少弊病。待他重回晋宫，定要向父王禀报这些祸国殃民的弊端，修缮律法、调整税收，整治官吏，还百姓一个清明世间。

　　另一厢边，如镜与李正只好先行驾着轺车回家，两人垂头丧气，相顾无言。

　　李家门前，杨夫人与意巧不住地往路上张望，见轺车远远驶来，她们皆相视一笑，大约是办妥归来了。

　　轺车缓缓停在门前，意巧见车上只有李正与如镜二人，便问道：“阿爹、舅父，两个哥哥呢？”

　　“莫不是……”杨夫人的脸色霎时灰白，她捂着心口，脚步有些踉跄，她顾不得仪态，抓着如镜的手臂问道：“县令怎么说？真判咱们超儿杀人了？”

　　如镜摇摇头，他反握住杨夫人的手，道：“他们暂时被关在县狱里，等着鞫狱。两个至关重要的人证皆咬死了超儿与子助合力殴打了李育致死，情况对孩子很不利。”

　　“那，那该怎么办？这杀人罪可是死罪啊，我们超儿与子助怎会杀人呢……你快想想办法呀。”杨夫人哽噎道。

　　如镜眉头紧拧成一个川字，他心中烦躁，便对杨夫人喝了一声：“我这不是正在想吗！”

　　李正见状，忙拉开自家妹妹，道：“好了小妹，妹婿同你一样心急。都稍安勿躁，咱们好好计议一下。”

　　杨夫人这才抹住眼泪，道：“先回屋吧，意巧，别杵着了。”

　　大人们皆先后进屋，意巧却仍旧杵在原地。她不知道如何形容现在的心绪，只觉得心中慌得恨，令她喉中发痒，眼目干涩，淌不出泪来。

　　鞫狱……她听大人们说起鞫狱都是变了脸色的，哥哥们会遭遇些什么苦楚。若罪名不能洗脱……以命偿命，哥哥们竟是要死吗……

　　她忽而觉得眼前一黑，捂着心口缓缓蹲在地上，杏眼逐渐湿润起来，泪水不可遏制地涌出眼眶，闷得心口生疼。

　　“姑娘……”小丁蹲下身子看她，突闻赵襄竟惹的是人命官司，着实吓人，他忙忙打哨令隐匿在四周的兵者传信回闻喜，只消兵士能快马加鞭传递消息给闻喜的栗相，便能救出赵襄与杨超，是以他安慰道：“姑娘，两位公子定会吉人天相的。”

　　“若能换得两个哥哥平安，我愿折寿一半……”意巧抽泣道，“我不信他们打死了人，有这个能耐，都能做大将军了……”

　　“自然不会是两位公子打死的，姑娘安心吧，还有家中大人为公子筹划着呢。”小丁宽慰道。

　　“我能为两个哥哥做些什么……”

　　“咱们不妨先听听大人们怎么说吧，来姑娘，咱们回屋里。”

　　意巧点点头，抹干脸上的泪珠，同小丁一起回屋去。三个大人在房中谈话，意巧不敢入内打扰，便只和小丁靠坐在门前听着。

　　里头如镜的声音响起：“他们与我们言说时是见义勇为救下弱女，可公堂之上，那女子却指证两个孩儿要强占她而与李育发生争执斗殴，将人殴死。我不信超儿与子助会对我们扯谎。”

　　“自是不会，两个孩儿品性善良勇敢，怎会做出这等龌龊的事。只是我们信是没用的，要令判案的县令相信才可。”李正叹息道，“今日你也看到了，那黄县令就是个糊涂官，什么都不按秩序来。”

　　“哎，至关要紧的人证这样作供……她为何要这样颠倒是非？”杨夫人不解道，“我家孩儿与她无冤无仇，还施救于她，怎能恩将仇报？”

　　“小珠，我亦知道她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小珠那孩子，品性亦很纯良，这关乎人命的事，她不可能不知道轻重……”李正道，“我俩回来的路上也有谈过，若令她能冒着送命的危险做假供去冤枉两个孩子……怕是背后要守住她视之比性命良心更为重要的人。”

　　“那她可是要护住真正杀害李育的人？”杨夫人惊问道。

　　“怕是了。”如镜道，“我们可从她的周边亲人着手调查，或许是她受了什么胁迫，或是要包庇什么人。”

　　“嗯，妹婿说的说。”李正道，“那闻喜那边……”

　　“消息已然递出，闻喜至此来回最快需得四日。我只怕……”如镜沉吟道。

　　“你担心什么？”

　　“我只怕两个孩子受不住鞫狱，捶楚之下,何求而不得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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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捶楚：杖击；鞭打。古代杖刑。捶楚之下,何求而不得啊。意为：严刑逼供之下，还有什么说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