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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番外:欢娱寂寞,年年树哀 ...

  •   京畿,长乐宫。

      博山炉烟气缭绕,馥郁的百和香充盈着整个长乐宫。

      长乐……长乐……可谁又能长久快乐……

      高太后双手抚落一池波,那是她的一张旧琴,取了个雅致的名。陌生又熟悉的触感从她指尖传来,直至心间。

      她却弹不出一个音调。她有多久没有抚琴,似乎自己也记不清了……

      二十多年前的春日,上巳节中,寿安侯嫡女一曲《幽兰操》名动京畿,先帝隔着小楼,被琴音牵走了魂思,循音而寻,对佳人一见倾心,成一段姻缘佳话。

      高太后茫然一笑,佳话?世人皆道先帝倾心,可谁来在意她是否心甘情愿。

      从来没人问过她的意愿……

      她抬眼,面前立着丞相周平,他身后一排站开三个黄门,分别捧着盛着白绫、匕首、鸩酒的托盘。

      “就中一样便能取我性命,丞相何需端来三样。”高太后淡淡笑道,笑意不达眉眼。手指爱惜地抚摸着她的旧琴,多少年了,这琴依然泛着光亮,弦上松紧适度,保养合宜。

      “太后殿下,选一个罢。”周平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人情味。

      “选?”高太后似乎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她眼尾上挑,道:“我此生,还有选字可言吗?”

      周平挥手,摒退左右。黄门搁下那些事物,便有序退出殿外。偌大的前殿,只剩他们二人。

      周平径自落座,鼻间的百和香清甜芬芳,萦绕在他心头二十年不散。他抬手,抚触琴弦,道:“殿下,再抚一回琴罢。”

      “殿下?”高太后笑得有些凄惶,“仲原,你还记得我的闺名吗?”

      周平眼角低垂,带着深深的叹息,唤出了她的闺名:“芝兰,为我再抚一回琴罢。”

      泠泠琴音,哀哀切响。

      伴着琴声,她的一生缓缓重现。抚琴的手微微发颤,指尖似乎要沁出血珠一般发疼。

      十指连心,疼得不是指尖,而是心。

      那时,她是寿安侯的嫡女,风光无限,众星捧月。而他周平,不过只是一个无名小吏,从遥远的家乡前来京畿,投到大将军周寿门前,道自己是周将军的兄弟。

      周将军父母早亡,闻说有一幼弟自幼失散,多年寻觅无果。谁又知道这等衣衫褴褛的少年,是不是将军的亲兄弟,还是冒认意图富贵的骗子。此前,冒认是将军幼弟的人并不少,将军心慈,并未给予重罚,都予了钱财,只怕真正的兄弟害怕被误判而不敢与自己相认。

      只是周平尚未见到周将军,便被门客阻拦,予了一笔路费,只道:“你与将军之弟画像不甚相似,左不过是个求财的可怜虫,将军心善,你拿着钱回乡去罢。”

      他不依不饶,道他一定是将军的亲弟弟,请求门客让他与将军见上一面,自有分晓。可周将军是什么人,当朝赫赫威名的大将军,北征匈奴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又岂是他一介平民想见便得见的。

      门客烦了,令守卫的兵士将这不知好歹的小子丢出去。粗鲁的兵士,一左一右将周平架出这华丽的房屋,随意丢掷在大街上。他手中捧着的钱袋也一同被弃掷,散出一地。引来了几个孩童上前哄抢,他拼命回护,狼狈不已。无他,前来京畿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钱财,他已经两日米水无进了。

      一个铜板向外滚出,停在一双绣鞋的边上。他有些不敢前,只因那是一位贵女。她的衣裙上有精致的流觞绣,行动间如流水潺潺,优雅美丽至极。孔雀羽扇掩住了她半张脸,只能得见她一双眼,单单是那双眼睛,便足矣倾倒众生。

      她微微躬身,修长的玉指拾起那枚铜板,清脆的嗓音自扇后传来:“男儿的腰板,不该为一枚铜板而曲。”她将那枚铜板放到侍女的手上,交回给他。转身登上高大的马车,缓缓离去。

      那枚铜板,犹带着她指尖的香气,馥郁芳香。男儿的腰板……周平大掌一拢,那坚硬的铜板硌得他掌心发疼。

      而马车上,高芝兰歪在靠手上假寐,羽扇轻轻抵在她胸前,恍如神仙妃子。侍女不解道:“姑娘,那个乞丐浑身脏污,您怎么愿意跟他说话呢?”

      高芝兰缓缓睁开眼睛,道:“权当是我今日高兴罢。”

      不知为何,她见到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总觉得是无比熟悉一般。尽管他狼狈于人前,但她不会看错,他的眼中流露的不俗之气。或许,能令她刮目相看。

      再次相逢,是三月后。

      秋意渐浓,她已经不需要羽扇了。院内的萧瑟焜黄,她独坐在廊下,闭目听秋风吹过枯叶的歌声。

      忽而,有枯枝木叶踩断的声音。她耳聪,这丝不和谐的声调,破坏了她脑中存有的美感。有些不悦地睁开眼,来人是父亲寿安侯,还有他身后跟着的一位长身玉立的俊美青年。

      那个青年,她定睛一望,笑了。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仲原啊,这是小女。”寿安侯慈爱地望着两人,又指了指周平,笑道:“这是为父的舍人,周平,字仲原。”

      周平拱手一礼,温声道:“女公子安好。”高芝兰偏首一笑,亦微微福身致礼,“周公子。”

      四目相对,一闪而过的风花雪月。

      此后的岁月温柔,时光惊艳。他作为舍人出入寿安侯府,会悄悄在外院与内院的拐角处等着,只为见她一抹衣香鬓影,为她献上一朵犹带晨露的鲜花。

      他不愧寿安侯的栽培,用他的才学一步步令高家在朝野占得分量,平步震惊天下般,让一个氏族花到荼蘼。

      而更多是,他对她隐忍又大胆的爱意。让她一步步深陷其中,沉沦不复。她以为,她寻到了今生所爱,将一颗心完完全全捧出交予到他的手上,希望他能好好怜惜。

      谁知,他含笑手下她的真心。而后,扬着阴森森的笑意,双眼充满对名利的渴望,将她的一颗真心装在美丽的盒子里,转送给别人。

      那个别人,正是先帝。

      这大概是上天对她的惩罚罢,让她遇上了他,让她开口对他说了话,又爱上了他。

      琴音止了,十指停抚。回忆戛然而止,她又变成了高太后。

      “《幽兰操》,你还在记恨我。”周平喃喃道。

      “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不是先帝,是你。”高太后怅然笑道,本该冰冷决绝,充满恨意的话。从她口中言说出来时,仿佛是情人间的呢喃一般。

      怎么能不恨他呢?在她深爱他之时,效仿范蠡献西施,把她所有的美好展现在还是王子的先帝面前。

      同样是一曲幽兰操,隔着风帘翠幕,隔着一座小楼,深深折服了先帝。他用一个她,换来无比光明的前程,多值得,是吧。

      “在你心里,从来便只有你的前程罢。”高太后低首望着琴弦,纤纤玉手爱抚其上,不奏出音律,那弦割得她手指发疼。“权力,的确是很美好的一件东西。抓住过它的人,没有一个能轻易放手。包括我。”

      “是啊,殿下,你该放手了。”周平淡淡道,“陛下已经长大,不再需要母后了。”

      “同样,不需要母后的陛下,也不再需要老师了。仲原,高家败了之后,下一个便是周氏了。”高太后唇角微扬,眼中淡漠无比。

      周平摇摇头,道:“周氏的荣耀,会恩沐百年,高氏只得三代。只因,周氏的宗长是我,高氏的是一群护在你羽翼下的傻子。”

      “那你死后呢?”高太后问道,她从来不信什么百年万年,那些都是虚妄的好话,哄哄自己,哄哄世人。她所做的,只是尽力想让高氏延续荣耀,做一人之下的那个人罢了。

      “我的子孙,他们会让周氏一族变得更加显赫。”

      “如今还不够显赫吗?再显赫,只能谋朝篡位了罢。”高太后笑道。

      “殿下,要篡位的是高氏。”

      “也会有你周家的。”高太后淡淡道,她一笑,依旧明丽光辉,不减当年,眼中满是笃定。

      “仲原,我们都是一条路上的人,前仆后继,奔向灭亡。今有高氏,后有周氏。”她取过那杯鸩酒,举杯与他相庆一般,艳丽的口唇,似鲜血。

      “我以大齐皇太后的名义起誓,愿周氏一族,花到荼蘼,日至中天,福泽绵长。”

      话罢,她仰首,浓烈的鸩酒顺喉而下,如刀子坠入腹中。周平面上毫无表情,拂袖离去。她留给周平,始终是不达眉眼的笑意。

      她只觉,自己一生够长了,劳累又苦涩。头上带着的银簪,是他当年还是一个无名小吏时,节衣缩食,花了大半月俸打来的。质朴无华,但满满是真心诚意,比得上世间任何一件华丽的珠钗。

      可今日,他没有瞧见,或许他已经忘了。毕竟,如今他的眼中不仅仅只有她了。

      高太后抬着因疼痛而发颤的手,取下那根银簪。在鸩酒夺杀她的性命之前,狠狠地,将簪子刺入自己的胸膛——

      那颗微弱跳动的心脏。

      仲原,我心里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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