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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第一百一十四章 椒房 ...

  •   京畿,椒房殿。

      椒房殿,文宣呆坐在镜前,由傅母为她梳妆挽发。自高家败后,高太后饮鸠自尽,她觉得偌大的掖庭变得空荡荡的,再无人护她。

      她垂眸,看到妆台上的一支钗子,是高太后生前赠与她的凤钗,她拾起,紧紧握在手中。

      前朝的只言片语像风一样穿过宫墙传入后宫,都道皇后即将被要废黜了,有的还言陛下会赐死皇后,让她跟高氏族人一同消失在世上。她每每听及这些,心中就寒冷一分,偌大的椒房殿空空荡荡的,那些婢女都如傀儡一般毫无灵魂,没有人能听听她心中的恐惧。

      赵郢时常椒房殿来,虽两人并未圆房,但他在椒房殿安寝时,也不与文宣多言。文宣有时想,就连她身边也睡了个傀儡。

      忽传外头宫人唱报跪迎,文宣收神出去迎接,才刚刚起身,赵郢便已至了内室,免除礼节,见妆案上那支凤钗,他摒退傅母,接过人手上的梳子,也不言语,只轻轻为她梳发。

      文宣心中发颤,赵郢极少与她做闺中亲密之事,如今竟为她梳发,她小小的身子禁不住发抖,在朦胧的铜镜中,看不清赵郢的神色,无法知晓他此刻的心思,她缓缓启声:“陛下……”

      赵郢手指穿过秀发,她的头发乌黑柔顺,略带桂子清香,木梳上发亦顺滑无阻,他察觉到她的害怕,温言道:“都听说了吧。”

      “诺。”文宣答道,她手中尚执着凤钗藏在袖间,能感知钗子那锋利的尖头戳破了她手腕肌肤,她怕眼中流露出惊惧,忙垂下眸子,不敢再看铜镜。

      “你永远是朕的皇后,谁都无法废黜你。”赵郢缓缓道,他乌黑的眸子里古水无波,专心致志地为她梳发。

      天子一言九鼎,谁都无法违逆。文宣惊愕抬眸,镜中模模糊糊的两人身影交织,好似无比亲昵恩爱。“妾身有罪……”她的小嘴颤着,翕翕动动,嗓音喑哑。虽她对谋逆一事不知情,但法尚连坐,何况谋逆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母族。

      她有高家的血脉,不可斩断,高家的罪孽便顺着血脉亦烙印在她身上,且永不会消退。

      赵郢摇摇头,轻轻放下木梳,双眼凝视着铜镜中的帝后二人,又陌生又熟悉。

      而后,他将手放在文宣肩头,呢喃道:“我们都有罪……”

      生而为人,成为天子,于赵郢而言,何尝又不是一种罪过。

      高家上下三族之命,难道他就没有狠狠推一把吗?他忌惮他的母后,厌恶她的操控、干政,但他从未想过要她死。他利用一只老虎,驱赶了一头狼,饮鸩止渴,如今他的处境更为艰难了。

      从前还可以制衡牵制,而如今,周平大权独揽,无出其右。

      他还是太年轻了,把一切都想得如此美好,如此顺理成章。

      文宣转首,楞楞地望着天子,忽而她双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连日来的焦灼不安,命悬一线的滋味将她咽喉扼得死死,她时时刻刻都无法呼吸,如等待行刑的囚犯。

      赵郢展臂,轻轻将哭成泪人儿的小皇后揽入怀中,温柔地抚着她发颤抽噎的后背。她尚可落泪诉诸一己之情,那他呢?高高在上的天子,只剩朝臣视若无睹的冷峻威仪。

      他嘴角弯起苦笑,自他十岁起,割断了血脉亲情,戴上这沉重的十二旒冕冠,朝堂官员济济如云,叩拜如仪,山呼万岁。可又有谁,真正当他是这一国的天子。

      “文宣……”他头一次叫出她的名字,而不是称呼为皇后。他的嗓音带着悲恸,颤抖,哀怆无比,“你是朕唯一的亲人了……”

      文宣一瞬止住了哭泣,她自他怀里抬首,凝望容色憔悴的天子,“陛下……”

      他是天子,天下万民都是他的亲缘,可他唯独只认她。

      “朕向你许诺,保你一世安然。”

      “你永远是朕的皇后。”

      “文宣……朕是喜欢你的。”

      文宣手中的凤钗应声落地,刺破的肌肤沁出点点血痕,蜿蜒美丽得像行走的红绸。

      偌大的椒房殿,年轻的天子与皇后,紧紧相拥在一起,把对方当做存活世间的唯一依靠。溺者逢舟,旱者攫露。

      三日后,周平亲自来到椒房殿,他手上捧着一卷帛书,神色冷寂,尽是丞相威仪。

      按君臣之礼,他需向皇后行稽首之礼,但国朝重孝,周平乃皇后的亲舅父,从来都是虚虚一礼未尽,皇后便起身相扶,以示尊敬。

      而这一次,直到周平完完全全跪拜下去,皇后都没有起身,亦没有相扶。周平抬眼,年幼的皇后,一瞬竟有些像长乐宫那位高贵的国母。

      也是,她们是姑侄,相似是应当的。

      “丞相,是要来让我自请退宫吗?”文宣淡淡问道,她看见了周平手上的帛书,不必展开亦知道是什么内容。

      “皇后殿下,您毕竟是高氏族人。今高氏族灭,殿下仍想安在乎?”周平笑道,他做足了恭敬姿态,话语里却是无比的嚣张胁迫。话罢,他将拟好的让贤陈情表徐徐展开在文宣面前,只需她亲自盖上凤印,登上外面备好的软辇,退居别宫,让出椒房之位,便可保全性命。

      这是他作为舅父,对外甥女最后的怜惜。

      “倾巢之下,安有全卵。”文宣怅然笑道,她抚着那让贤表,天子哀恸的面容浮现眼前。那瘦弱的臂膀,慌乱的心跳,若她都离陛下而去了,那陛下该怎么办?“我虽年幼,但也懂世间道理。但……”

      文宣将帛书慢慢卷起来,投入了一旁的炭炉中。火舌迅速舔卷了帛书,冒出缕缕青烟。“这一次,我不能退宫。”

      “殿下,您不要逼迫老臣。”

      “姑母她逼迫丞相了,所以她饮下了鸩酒,对吧。”

      “太后乃是自责于高氏谋逆,无颜苟活于世间……”

      “舅父!”文宣打断了周平的话,她缓缓站起身来,曳地的锦袍遮掩住她小巧的足。她慢慢行至周平身前,道:“您骗得过世人,骗不过我与陛下……”

      她跪坐下来,一手抓住周平的手腕,一手拿出一支极为朴素的银簪,已经有些发黑,上头存有暗红色的血迹,文宣道:“这是从姑母的身上取下来的,在她的心脏上……”

      “这……怎么会……”周平望着那银簪,心绪潮潮不能平。

      那是他当年,还是一名小吏时,用了大半的俸禄为她打造的银簪子。她当时极是嫌弃这簪子粗陋,他以为她早丢弃了。

      “鸩酒封喉,可令人腹痛速死。姑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忍着剧烈的疼痛,将这根簪子直直扎进自己的心房。您说,姑母这是为什么?”文宣流着眼泪,周平带兵包围了长乐宫之时,她被姑母藏进了内室之中,她除了流泪,什么也做不了。

      高太后临终之前与周平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周平不可置信地望着文宣,握着簪子的手紧紧颤抖着。

      此刻她抬眼定定望着周平,道:“请求舅父看在我祖父的情分上,让我能继续陪侍陛下。”

      而后,文宣起身,后退几步,向周平稽首行大礼。跪伏,拜起,她的双眼落下清泪,方才一切成熟决然的气息尽数收敛而去,作为皇后沉淀下来的威仪亦被她这一跪拜而丢弃,重新露出平日小女儿的情态来,她哭着,拉着周平宽大的衣袖,道:“我以后一定好好听话……您别不要我……”

      周平身子一震,手中的银簪滑落在地,簪头的装饰“啪”的一声断成两截。他的眼中沧海桑田,时光变幻,文宣的样貌亦慢慢模糊起来,变成了当年的她。

      当年的她,寿安侯的嫡女,生来高贵。骄傲矜持,却也是这般梨花带雨地拉扯着他的衣袖,请求他莫要抛弃自己。

      那些年少的过往,萦绕他心头二十多年不能散去的回忆,此刻通通随着这一句话,直直袭击了他不知干涸多久的心房。年轮忽而成了一把利刃,将他的血肉寸寸肢解,片片含血。

      他以为,他永远不会觉得心痛了。他以为,权势能填补他心中所有的空缺。他以为,他早已麻木不仁了。

      可仅仅是他以为罢了。

      “殿下……”他回过神来,只觉脸上一片湿凉。他扶起文宣,郑重地向她行礼,哑声道:“殿下对陛下的情意与忠心,天日可表……”

      “陛下所言甚是,皇后殿下年幼无知,不曾参与高氏谋逆一案。念殿下德行无过,入侍多年,遂弗忍废。”周平举袖抹干眼下泪水,再对文宣拱手一礼,道:“臣告退……”

      文宣望着周平因年老而微微佝偻的背影,待他全然消失在她的视线中时,她才瘫软了身子,跌坐在玉阶之上。

      那断折的银簪颓然陈尸在地砖之上,文宣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再不忍多看一眼。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不出意外应该是高太后的一个番外。
    要跟小天使们说声对不起,因为虫子的一些私人原因断更这么久。以后尽量做到隔日更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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