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算断刀》决木

21、第二十一回

　　*

　　夜色渐深。

　　牛头山的小喽啰带两人进了房，帮忙点上油灯，告辞退去。苏沐真到桌子旁坐下，灯火幽幽，映着她的面容，忽明忽暗，影影绰绰。

　　齐云乐一进屋便躺到床上去，两只脚在空里晃荡，合上眼睛。床板很硬，一点都不舒服，可对于一个被人绑了扔在车上晃晃悠悠了大半日，又僵僵坐了大半个下午的人来说，其实已算够好。不过这小寨主也着实不会享受啊……齐云乐抓着身下的粗布床单，在心里面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却是又甜又软，“哥哥，夜深了，我们安寝吧？”

　　苏沐真瞬间打了个寒颤，冷下声音道：“齐姑娘，夜深了，人都散了，戏也不必再演下去了吧？”

　　齐云乐竟然答应的很痛快，“好。”

　　苏沐真觉得有点意外，这小乞儿一直都是你说一句她回五句，难得如此配合，叫她忍不住想瞧瞧她此时的表情是不是一般的乖巧柔顺。苏沐真起身走向床边，低头看向已将眼睛闭起的齐云乐。

　　这小乞儿长相其实颇为甜美，一点子杀伐之气全在眼中，此时闭上那双深潭似的眸子，嘴角再勾一点清浅笑意，实是十分娇俏可人。

　　她微微仰着头，衣领向下落了落，便露出精致锁骨，以及小小突起的喉结。苏沐真心中微微一动。一直在扮成男人，是不是也很累？可是她何必如此，秦采桑以女儿身走江湖，不是也依旧名动天下？

　　齐云乐忽然动了动，笑着道：“公子怎的突然不说话了？”

　　苏沐真收回目光，在床边坐下，淡淡道：“只是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这样啊。”齐云乐一点都不惊诧于突然靠近的语声，只是翻了个身，语意疏懒，“那就不必说了，看看我就好了。”

　　说话时她还是一副懒懒的样子，眼睛依然闭着，嘴角笑意亦是懒洋洋的。苏沐真忽尔忍不住一笑，“你同我听说的阿修罗一点都不一样。”

　　“听说？”齐云乐语带笑意，“苏姑娘不是久不下山，不知世事吗？”

　　苏沐真默了一默，她那时半是试探，半是想听听与师弟说的有什么不同，其实她纵然不大出门，这些事总还是知道一些。此时被齐云乐戳破，她心里有点惭愧，脸上不动声色，“听你说的。”

　　齐云乐本来想取笑她两句，不料苏沐真竟然推到她身上，可算是十分厚颜无耻了。她笑了笑，顺水推舟，“我倒忘了，其实那几句也是道听途说，照本宣科，我是怎么说的来着？”

　　苏沐真面不改色：“阿修罗是个一直戴面具的丑八怪。”

　　“唔，其实不假。面具的确是很丑的。”

　　苏沐真又道：“杀人不眨眼。”

　　齐云乐道：“我一定没说过这话，我可是个很诚实的人，从不说谎。”

　　“哦？”

　　齐云乐一本正经，“杀人不假，但一直不眨眼就太假了，我又不是鱼。”

　　苏沐真明知她强词夺理，竟然不觉讨厌，还忍不住觉得这大言不惭到脸不红心不跳的本事真够了不起，一定是因为和这小乞儿待的久了，不知不觉才麻木许多。

　　她默了默又道：“阿修罗所杀之人，并非全部罪有应得。”

　　“武林正道所杀之人，也并非全部罪有应得。”齐云乐道，“选择江湖，本就该愿赌服输。阿修罗不论是非对错，只随心中所欲。”

　　苏沐真道：“可秦采桑的魔教，并非如此。”

　　“她是她，我是我。”齐云乐笑了笑，“苏姑娘失望了吗？觉得我落得这般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苏沐真避而不答，“据说阿修罗两年前在丰邑，被谢大侠所杀。”

　　“本来是该死了的。但是这谢大侠啊……”齐云乐装模作样地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才道，“谢老头儿很有意思。”

　　谢沉阁不过不惑之年，风度翩翩，自有一番俊朗，何况习武之人多驻颜有效，无论如何，都与一个老字沾不上边。若是这形容给师父听去，准又要大笑三声，拍案叫绝了。而谢沉阁若是听了，恐怕……苏沐真淡淡道：“谢大侠若知道你这样喊他，想来一定不会太高兴。”

　　齐云乐笑，“他脸色的确挺不好。”

　　这小无赖竟还真的喊了。

　　齐云乐懒懒道：“不过我何必管他高不高兴？最不高兴的该是我才对，给他关在笼子里，像养猴似的逗。”

　　苏沐真心里大惊，一转念又知这必然又是这小无赖的编排，便淡然道：“谢大侠不至于此。”

　　“就知道公子肯定不信。”齐云乐叹了口气道，“总之哥哥千万别把我送回谢家庄就好，死都好过回去对着谢老头儿的晚|娘脸。”

　　这小乞儿才好了一会儿，就又唤起了哥哥，死性不改，苏沐真终于懒得去理。可齐云乐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提及以后，使她不能不想及今后，她本是不想问的，因知问了也无用，却还是不知为何问了出来，“人说阿修罗睚眦必报。”

　　齐云乐懒懒的嗯了一声。

　　苏沐真道：“所以，在找到出卖她的人之后，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对付那些动手杀她之人？”

　　齐云乐忽然睁开眼睛，黑黢黢的眸子里精光闪烁，嘴角意味不明地勾起。

　　苏沐真平静与她对视。

　　半晌，齐云乐忽地笑了一下，又懒懒将眼睛闭起，“哥哥何必问我这些？你明知我未必会跟你说真话。”

　　“你说你从不说谎。”

　　齐云乐忽然叹了口气，“也许这句话本身也是谎话。”

　　苏沐真默了一下，“那可算是与天下作对。”

　　“那也没有办法啊。”齐云乐忧伤道，“好在，以前也不是没干过。”

　　苏沐真望着她似真非真的笑颜，沉默了下去。

　　齐云乐又道：“苏姑娘，不过说及此事，我倒有几分好奇，苏姑娘为何不送我去百状山？”

　　苏沐真道：“你很想去百状山？”

　　齐云乐笑道：“其实不想。可我其实也不大想去长安。”

　　“长安很好。”苏沐真淡淡道，“我带你去教坊看歌舞。”

　　齐云乐声音里有一点不敢置信，“哥哥说……教坊？”

　　苏沐真面不改色道：“我以为齐公子对那些地方很感兴趣。”

　　“也许。”齐云乐笑了笑，“哎，其实苏姑娘也跟我听说的不大一样。”

　　“如何不同？”

　　“第一次见到苏姑娘，以为苏姑娘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苏沐真凉凉道：“好好说话。”

　　齐云乐低声笑道：“世人都说，苏神算一卦，千金难求。可是我有点奇怪，天机门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神通，武功医术，行军布阵，琴棋书画，苏姑娘明明学什么都好，为什么却偏偏要弄这些不着边际的玩意儿？”

　　苏沐真望着桌上一点灯火，淡然道：“齐公子，人各有命，我天生该入此道，逆命而行，必遭天谴。”

　　“命？”齐云乐声音中带了零丁的不屑，“苏姑娘当真信命？”

　　苏沐真点头道：“信。”

　　齐云乐声调懒懒，“所以苏姑娘是因为信自己命中带凶，所以纵然被生身父母抛弃，也丝毫无怪罪之心？”

　　苏沐真的眼神晃了一晃，继而淡声道：“齐教主的话说得未免太重，家父家母千里送我入师门，习得一技之长，我心中从来只有感激。况且既可一别两宽，何不各生欢喜，难道船沉之际做一处抱头痛哭，才是人间真情真意？”

　　“是，苏姑娘说得真好。”齐云乐微微地笑，“但愿苏姑娘心中也做此想，才真正好。”

　　苏沐真垂下目光，淡淡道：“这个不劳齐姑娘挂心。”

　　“怎么能不挂心？”齐云乐语带哀怨，“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啊。”

　　苏沐真不言，忽然伸手去解齐云乐的衣带。

　　小乞儿倏忽睁开眼睛，一把抓住苏沐真的手，嘴角勾笑，眼中却有凛冽寒意，直勾勾地望着她道：“苏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苏沐真淡然道：“齐姑娘该换药了。”

　　齐云乐一怔，随即笑起来，“公子真是关心我，这等事怎么劳公子亲自动手，我自己来就好。”

　　苏沐真淡然道：“齐姑娘既然把沐真的事当自己的事，沐真自当亦然。”

　　齐云乐眯着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放开抓住她胳膊的手，“那就有劳苏姑娘了。”

　　苏沐真面色不改地解开她的衣裳，在看见她腹部纵横交错的伤疤时不由怔了一怔，这些伤看着已有了年头，狰狞而可怕，她不敢相信若是这些伤都在自己身上，能否还似这小乞儿一般巧笑嫣然。最新的那处伤裹着白纱，经过这一日的奔波，只在白纱上洇出一点血色。苏沐真将白纱解开，伤口虽不大，却极深，她这么看着便觉得疼。伤药苏沐真一直有随身带着，此时她从怀里掏出小小药瓶，在指尖抹上些许药膏，轻轻地将手按上去。虽则动作已很是轻慢，齐云乐还是很小幅度地闪了一下。

　　苏沐真动作一顿，“疼？”

　　小乞儿闭着眼睛，轻轻叹了口气，“痒。”

　　苏沐真默了默，“那？”

　　“还是我自己来吧。”齐云乐坐起身来，牵动伤口，疼得她轻唤一声。苏沐真扶她一把，将伤药递给了她。

　　齐云乐道声多谢，三两下匆匆抹好，重新将白纱裹好，掩上衣襟，抬头发现苏沐真一直不错眼地盯着她看，不觉失笑，“苏姑娘为何一直看着我？”

　　苏沐真被她一唤才惊觉，连忙撇开视线，随口搪塞一句，“你刚才以为我要做什么？”

　　小乞儿眨了眨眼睛道：“刚才？哦，刚才啊，刚才还以为公子看我秀色可餐，要亲我呢。”

　　苏沐真低头看了她一眼，凉凉道：“齐姑娘，这等无聊玩笑说来当真有趣？你我俱为女子……”

　　“你我俱为女子？”齐云乐忽地笑了起来，“哥哥又来扮猪吃虎啦，明明心里都明白，又装不懂。”

　　“什么不懂？”苏沐真说出这话后，便觉小乞儿的脸色有点古怪。她刚才有说错什么吗？不就是俱为女子吗？总不是这小乞儿入戏太深到都忘了自己女儿家的身份？假……假凤虚凰还唱上瘾了……

　　齐云乐忽然向前倾身，将她就势向后一推。苏沐真且看她意欲何为，也没怎么反抗，后背抵上了床栏，神情依然镇定，瞧着小乞儿意味不明的双眼道：“齐姑娘又要做什么？”

　　齐云乐低声笑道：“看苏姑娘秀色可餐，想亲亲你啊。”

　　苏沐真：“……”

　　“齐姑娘……”姑娘两个字特特地加重了，提醒她注意自己身份。

　　齐云乐将她半圈在怀里，低声笑了，“那一日绿腰说过什么，哥哥你当真不懂？”这小乞儿笑起来又甜又软，明媚眼光像是盛满了初春的山与水，清清的亮亮的柔柔的，看得苏沐真整个人一阵恍惚，她恍恍惚惚地想，要是小乞儿当真是个男人，是不是他们就该是话书人口里说的欢喜冤家，这种时候就是花前月下做些说不得的事情。

　　可是这要当真是个精致的少年，靠她这么近，苏沐真早就翻脸了。可偏偏是这个惹人厌的小乞儿，离得这么近，她居然没觉得那般可憎，反而是心跳如鼓，浑身发软，根本没力气推她到一边去。苏沐真皱了皱眉，语气再重都化了绕指柔，“我该懂什么？”

　　“唔……苏姑娘。”齐云乐腾出一只手抚着苏沐真鬓角的发，呼气弄得苏沐真觉得痒，忍不住偏了偏头，小乞儿偏更坏心地凑过去，嘻嘻笑道，“你道她为何要解你衣带？”

　　这还用问为什么？苏沐真恍恍惚惚觉得这小乞儿脑子烧坏了，自然是搜身啊。

　　她说出搜身两字，就觉近在咫尺的小乞儿身子不断在抖，笑得愈发厉害，“那绿腰说的风流快活，你以为是什么？她说教主手书里有许多好东西，你以为是什么？她说苏姑娘长得这么俊俏，颇合她心意，你又以为……是什么？”

　　她越说，苏沐真越觉得不妥。想起绿腰妖腻的笑，眉头皱的更紧，随口搪塞道：“你们魔教的歪门邪道，我怎知道是什么？”她急切地觉得不安，这小魔头靠她这么近，叫她心跳过速，呼吸急促，根本就心神难安。

　　“是是是，歪门邪道！对对对，歪门邪道！”齐云乐松开抓她的手，笑得差点从床上一头栽下去，一打眼瞅见苏沐真微愠的脸，禁不住又起了逗她的心思。

　　小乞儿又坐起来，半跪着挪到苏沐真身边，居高临下笑嘻嘻地凑过去，“那，就让姐姐来教教你，好不好？”

　　苏沐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任由齐云乐挑起她的下巴，看着不动如山，其实心思早就乱了。她不断同自己说这小乞儿没这个胆子，这小无赖就是想看她惊惶的样儿，她万万不能露怯，万万不能失措，一定要冷静，冷静，再冷静。

　　齐云乐本来只想逗逗她，看她眼中突然大盛的不知所措与茫然，暗自觉得好笑。但此刻，美少年冷淡却秀美的容颜近在咫尺，齐云乐竟忽然真的有了点亲下去的冲动。

　　她只迟疑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俯下身来，动作很慢，眼眸里宛若盛下整片星空，熠熠闪光，声音低而蛊惑，带着一点点的沙哑，轻轻唤苏沐真名字，“苏沐真……”

　　苏沐真当真慌了。这小乞儿似乎当真有要亲她的意思，这算是什么事啊！她忽然不知从哪里生了气力，一把将她推开，齐云乐哎呦一声，就势捂着伤口倒在床上打滚，“苏姑娘，你好狠的心呐！”

　　苏沐真下了床，冷冷地看着她装腔作势，心跳如鼓却故作平静，“齐姑娘，你入戏太深。”

　　“我入戏？入什么戏？”齐云乐不翻也不滚了，笑吟吟地坐正了看着苏沐真。

　　苏沐真指了指自己的咽喉。

　　齐云乐摇了摇头，“什么意思？”

　　苏沐真淡淡道：“喉结。”

　　“哦。”齐云乐恍然大悟地摸着自己喉咙上的小小突起，“所以苏姑娘是觉得，我扮男人扮上瘾了？”

　　苏沐真略略一点头，颇有几分无可奈何地道：“齐姑娘，你终究还是该嫁人的。”

　　岂料齐云乐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苏沐真，你这人可真有意思！”

　　苏沐真：“……”

　　她好心好意劝她，还落下不是了？

　　苏沐真不大想理她，到桌子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齐云乐好不容易才笑够了，正经起来，坐到苏沐真对面，正正经经地道：“苏姑娘，我不是故意笑你，是你真的太好笑了，你以为我刚才要亲你么？”

　　……你不是么？

　　可看着对面人一本正经的脸，苏沐真忽然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太过多疑。

　　这小乞儿就是以看人出丑为乐，她怎么可能真的做出那种事？不可能的，不可能，一定是她多想了。

　　齐云乐又道：“其实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呀，只是想告诉苏姑娘，其实世上不单有龙阳之好，亦有磨镜之癖。”

　　磨……磨磨镜！苏沐真倒真的不曾想到这里去，但被齐云乐这么一说……

　　苏沐真深吸一口气，“齐姑娘你……”

　　“不是我啊。”齐云乐托着腮望着她，嘻嘻笑道，“苏姑娘有个师姐吧？”

　　苏沐真一瞬间警惕起来，“没有。”

　　“说谎可不是好孩子哟。”齐云乐笑，“虽然是记名弟子，总归也是亲师姐么。”

　　苏沐真不动声色地看向她，原来她是认得师姐么，那倒就说得通了。但她自然不会承认，只是看着齐云乐。

　　齐云乐装模作样地卖着关子，“你师姐啊……”

　　苏沐真定定看着她，她真是恨死这小乞儿了。适才那个玩笑，仿佛只有她当了真，小乞儿根本就没往心里去，看她失态，刚才她肯定在心里乐开了花吧？

　　“苏姑娘做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怎么，想吃了我？”她一说完，忽然又想到这个词的丰富含义，再想到苏沐真适才的一连串反应，不由得笑不可抑。

　　苏沐真：“……”

　　为什么师弟还没有来？！

　　齐云乐道：“算啦，不说了，咱们睡吧。”

　　那师姐呢？！你刚才究竟想说什么？！

　　只是苏沐真哪怕是好奇得挠心挠肺，也绝对不肯主动去问这小乞儿。

　　苏沐真只冷着脸应了一声，却没有动，看着齐云乐往床边走。

　　“怎么啦？苏姑娘为什么不过来？是不好意思吗？明明刚才还那么热情，又是脱人家衣服，又是……”

　　苏沐真：“……”她忍无可忍地把油灯吹灭。

　　齐云乐惊叫一声，“苏姑娘，你要做什么？”然而语气中的惊恐实在太假。

　　苏沐真完全不想理她。

　　幸而敲门声恰逢其时，终于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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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从今天起，我要当一个高冷的作者。嗯，就是这样。【正经】
唉十一就应该出去搞事情，结果我变成了一条在床上扑腾的咸鱼。而且前天发的时候根本都忘了是伟大母亲的生日【扑街】
欢迎捉虫。感觉这章应该有虫。
我要追【白夜追凶】去了啊！集齐嗯……算了，反正我还是会回来的！
好像有多了营养液……然而我连营养液数目也记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