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算断刀》决木

20、第二十回

　　*

　　“柳少侠。”付天骄点了点头，颇随意地还了一礼，正想报上自己名字，却忽觉喉口涌上一点腥甜，气息不由一滞。

　　柳甚思道：“付寨主适才挨了活阎王一记，还是应当多休养才是，柳某这里倒有些活血化瘀的伤药……”

　　付天骄摆摆手，表情在说这点小伤不足挂齿，打断他道：“这么说，刚才那个人，果然是活阎王武任非？”

　　柳甚思望着眼前目光瞬间灼亮的少女，下意识觉得自己说错了一句话，但，终究覆水难收。他只得点了点头。

　　付天骄却并没像他想的一样露出急于报仇的模样，而是很平静道：“那么，你们是什么人？”

　　柳甚思迟疑了一下，犹豫着是不是说出师门来历的当口，一个曾在山下见过他们的小喽啰忽然凑上来道：“寨主，这位少侠与那边的两位乃是兄弟，是去替那位最小的少侠寻医问药的。”

　　付天骄十分想把这小喽啰骂上一顿，她岂是要听这个的？适才柳甚思明明有了要说真相的意思，叫他这么一扰，柳甚思竟顺水推舟，点头称是。

　　付天骄叹了口气，“柳少侠，你且等我一会儿。”

　　她既然这样说，柳甚思也不好即刻走开，便答应下来，立于原地。

　　付天骄吩咐手下将皮驷儿与高达的尸体暂且抬下去，再吩咐一人去看看贺刺史是不是真的退兵，若是真的退了兵，便带几人跟去把皮老五带回来。又叫人把假冒的朱敏柔带下去关好，接着便催各人回家，与妻儿老母团圆。众人纷纷散去，大厅里只留了几个无亲无故、乖巧伶俐的跟着她。

　　她处理这些事早已得心应手，只是在看着众人将皮驷儿与高达抬下去之时，忽然觉得心里一空。特别是皮驷儿脑袋跟尸体分家，连全尸都没落下，实在叫她悲从中来。她刚才虽然最终放过了贺刺史，其实她心里根本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儿，有那么许多时刻，她差点便把刀挥了出去。她跟自己说不能不能，冤有头债有主，然而在内心里，她到底还是恨的。除了怪责贺刺史，其实她更怪自己。

　　若不是她一意孤行，若不是她贼心不死，若不是她太过自大，这一切明明可以不用发生。而她还要将此事亲自告诉他们爹娘。丧亲之痛，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怎的受得住？

　　天仿佛是一下子黑下来的。先时还有余晖漫天，厅里不过只有一些昏暗，可不过是吩咐了几件事、出了会儿神的功夫，厅里已是一片昏黑。那几个伶俐小子虽则点起烛火，到底不够明亮，付天骄颇有几分茫然地望着一点微光，摇了摇头。

　　适才人声沸，而今孤影只。

　　“付寨主，这事不能怪你，毕竟谁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柳甚思一直在旁，天机门的弟子受过多项特训，他目力在黑暗中也未受到太大影响，将付天骄神情变化看得清清楚楚，他生性温和，原是见不得旁人伤神，不由开口劝慰。

　　付天骄这才想到柳甚思还在一旁，她还有事要去做，还有人要去问，于是勉强精神一振，重重点了点头道：“是！”

　　是？什么是？是什么？

　　柳甚思看着付天骄突然间变得精神满满，大步流星地向苏沐真几人走去，茫然了片刻，才跟了上去。同时心里不由不想道，这付寨主性子当真风风火火，瞬息万变，怪不得能干出抢亲这种事来。

　　*

　　齐云乐打了个呵欠，她吃了个七八分饱，若不是被绑的太紧，其实颇有些惬意，眼瞅着柳甚思在与付天骄说着什么，而后一直跟在付天骄旁边，不由向苏沐真道：“哥哥，二哥一直怎的不回来？咱们不是应该急着赶路吗？”

　　苏沐真气定神闲，淡淡道：“我以为你并不着急。”

　　齐云乐笑了一下，“我是不着急啊。我为什么要着急？我不过是替哥哥你担心啊。”

　　“是，齐公子是不需要着急，也不必说这些虚情假意的话了。你我明知，那都不是真的。”苏沐真把眼睛闭起来，她其实很有几分累了，很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可她更想立刻便启程赶回长安去，把这本不管是不是药典的书交给她的父亲，然后治好她的母亲。但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不断问她，问她这样做可是真的好，问她是不是真的不再查一下这本书的究竟了。

　　苏沐真暗暗叹了口气，她正是因为这个声音才跟上山来，多给自己一些时间想想清楚。若是径直一路西去，她怕她真的就不会再多想一想。

　　可是怎么想？她根本不敢想。

　　等会儿柳甚思必定要问她魔教之事，必定会问这小乞儿究竟是何来历，魔教既出，她本应一早报回山门。可她没有，就因为她一念之私，就因为她怕这本书真的有问题。

　　厅中慢慢变暗，众人渐渐散去，原本喧哗吵闹之地，忽然变得安静非常。

　　一个小喽啰过来给桌子上放了一盏灯，齐云乐非常客气地道了声谢，那小喽啰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儿，把齐云乐看了又看，才转身走去。齐云乐所幸没听见他口中嘟囔了一句“这小子是个疯子？当真人不可貌相”，不然非得要笑岔了气去。

　　她颇有些百无聊赖，双手双脚被绑，还是乱挪乱动，不甚开心道：“哥哥。”

　　苏沐真微微一恍惚，“嗯？”

　　微弱烛光下美少年难得有一刻神情柔和，目光之中带着迷离，因而稍稍显得柔弱。齐云乐鬼使神差地说出与原本要说的大相径庭的话，“其实你不需要……”她突然住了嘴，半是反应过来，半是看见付天骄向这边走来。

　　苏沐真望了她一眼，目光随着她转过去，收敛神情，仍旧冷冽似冰雪。

　　柳甚思一过来，立刻便规规矩矩唤了一声兄长。

　　苏沐真立刻会意，点了点头。

　　付天骄吩咐厅中的小喽啰全部出去，古德旺立刻也想告退出去，作为善于审时度势的奸商，他觉得留下来一定没什么好事。但齐云乐却笑吟吟道：“古老板现在才要告退，不嫌太晚些了吗？”

　　古德旺苦着一张脸，“各位英雄少侠，古某只是个本分的生意人……”

　　“生意人归生意人，本分可就不一定吧？”齐云乐笑吟吟地道，“哪有生意人这么了解江湖中事？”

　　古德旺拼命解释：“那那那……那只是年轻时候不懂事……”

　　齐云乐只笑不语。

　　付天骄却是看着苏沐真手中的刀，道：“可否一观？”其实她不待苏沐真答，已经伸过了手去，轻而易举拿过苏沐真手中的刀，端详着剑鞘上斑斑点点的锈迹，然后她忽然拔刀。

　　古德旺打了个哆嗦，柳甚思微微变色，洞箫扬起，苏沐真却是脸色变都不变。

　　付天骄手起刀落，一刀斩断绑着齐云乐的绳子。

　　齐云乐揉了揉手腕，甜甜向付天骄笑道：“多谢。”

　　付天骄脸色上却没什么笑意，她看着刀身上的锈迹，低声道：“第一带锈，是因打造之时沾上人血，第一原身便是神兵利器，神兵有灵，却也嗜血，血与铁相溶，从此不褪。此后每新染血，锈迹在一刻钟内渐渐隐退，然后复现。后来洛阳一战，第一断，从此世上再无第一，唯有断刀。两年前丰邑一战，他们都说第一无锋，断刀已折，我不信。”

　　付天骄目光在座中三人之间逡巡，最终落定在齐云乐身上，她轻声道：“我就知道你没有死。所以秦教主一定也没事，对不对？将军不可能伤她的，是不是？”

　　付天骄脸色极为紧张，提心吊胆，生怕齐云乐说出什么不好的消息。苏沐真看得出来，她这已不单是在问秦采桑，她更是在问她自己。

　　齐云乐原本也一直在盯着付天骄看，此时眯了眯眼睛，叹了一声道：“付寨主，我明白你的心情，只是……正邪终归不两立，你明白吧？就好比官与匪，终究是天生的对头，勉强为之，终归不可。”

　　她这话无疑给付天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红衣少女嘴唇发抖，脸色变白，却是忽然用力地摇了摇头，道：“是，是我错了，猫跟耗子，怎么都不可能在一起。”

　　苏沐真微微一怔，她未想到齐云乐竟然没有否认，且还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美少年神情复杂地看着齐云乐，不言。

　　柳甚思眼中疑惑愈浓，只是因为齐云乐在场，才不便深问。可其实问不问，好像事情都很清楚了，这个人，好像真的是断刀修罗本人。只是她为什么没有死，且还没了武功，却是他所不知的了。

　　古德旺整个人都茫然如在梦中，付天骄和齐云乐刚才那几句是什么意思？丰邑一战没有死？活下来了？谢家不是说已经杀了吗？还有什么正邪不两立？天啊这这这真的是断刀修罗？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天啊啊啊！

　　付天骄收刀回鞘，递与苏沐真，自己竟忽然跪了下去。

　　几人齐齐一惊，“付寨主，你这是做什么？”

　　付天骄定定望着齐云乐道：“血债血偿，天骄一定要杀了活阎王为我寨中人报仇，还请前辈不要阻拦。”

　　齐云乐奇道：“我为什么要阻拦你？”

　　付天骄微微一愕。

　　齐云乐叹了口气道：“起来再说。”

　　付天骄也不扭捏，利落站起，随手拖过一张板凳坐下。

　　齐云乐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去丰邑？”

　　付天骄道：“他们说，前辈在追杀将军的家人。”

　　苏沐真亦是微微颔首，此事她早先听齐云乐说过。那自然是大众皆知的版本，至于有无内情，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

　　齐云乐看向古德旺，古德旺摇头道：“古某不知道啊，真不知道！”见齐云乐一直看着他，付天骄也看了过来，他只好道，“古某承认，古某是一直关注洛阳魔教之事，那是因为和付寨主一样，古某很是景仰秦教主，但是自从秦教主……那个玉殒香消之后，就真的不知江湖中事了啊！”

　　“古老板为何这般紧张？”齐云乐笑道，“我又没说您一定应该知道。”

　　古德旺冒了一脑门的冷汗，心说人家都说阿修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可真是一点不错。

　　苏沐真替他解了围，淡淡道：“若是齐教主去丰邑不为追杀将军家人，又是为了什么？”

　　齐云乐笑了笑道：“那两年，我继承教主未竟之志，壮我魔教，当然，也有追查将军的下落。我到丰邑，就是因为有人跟我说，查到将军的踪迹。”

　　“真的是将军吗？”说出去付天骄就知失言，若真的是，就不该有今天了。

　　齐云乐果然摇了摇头，“不是，这个人与江湖名门正派串通，转头就把我的行踪透露出去。”她踏进丰邑，便是踏进死亡的陷阱。

　　付天骄可以想见那般腥风血雨，“是活阎王？”

　　齐云乐摇头，“不知道。”

　　付天骄微微一愣。

　　齐云乐道：“也许是某一人，也许是他们全部。但无论如何，我都没立场拦着付寨主报仇。我八人当初有言在先，一旦入教，前事不计，但若无故伤生，罪不可赦，我既为继教主，清理门户，责无旁贷。只是……付寨主大概也猜到了。”她垂眸，略显哀伤地道，“我虽捡回一条命来，身子却已是毁了。”

　　“凭我一己之力，难以与整个魔教抗衡。虽有两位义兄帮助，到底寡不敌众。若是付寨主肯助我一臂之力，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稀里糊涂成了断刀修罗义兄的柳甚思震惊地看了自家师姐一眼，见苏沐真神情不动，也未有出言反驳之意，不由更是惊诧，师姐难道真要和她一起跟魔教作对？可是这阿修罗自己也是魔教中人啊。师姐到底怎么想的？师姐不是说下山是为给娘亲取药典吗？还有泷儿，泷儿又去哪里了？他一直不问，是因为觉得师姐有分寸。可是如今看来，师姐的分寸实在没法揣测。他师姐到底怎么了啊！

　　苏沐真神情冷冷，心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小魔头原来是回来报仇来了，可是既要报仇，为什么又不早动手？再说，她什么时候和她一路了？小魔头把这些事和盘托出，是想找付天骄做她帮手？以付天骄对秦采桑的神往之情看来，说不定真会答应。要是付天骄真的答应了，她怎么办？

　　付天骄却是摇了摇头，“我不能。”

　　“天骄亦想帮前辈找出陷害前辈的凶手，只是如今山寨形势不容天骄离开，贺刺史虽然退兵，不知会不会卷土重来，何况此前天骄任性妄为，也得罪了不少人，若是天骄一走，这些人难保不来挑事。牛头山暂时还离不了天骄，但前辈若能多待一些时日，等天骄将诸事准备妥当，就随前辈下山如何？”

　　齐云乐还未开口，苏沐真已冷冷道：“不可。”

　　付天骄惊讶地看了苏沐真一眼，神情睥睨冷傲，完全不同于与齐云乐说话的样子，“为何不可？”

　　苏沐真道：“兵贵神速，十万火急，不能等。”

　　齐云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苏沐真面不改色。

　　付天骄微微一震，“什么意思？”

　　苏沐真淡淡道：“眼下活阎王已经知道家弟没死，若是消息传了回去，便再没有先机可言，因此，不能等。”

　　付天骄恍然大悟，可又为难，挣扎不已，终于道：“前辈可否等我三天……”

　　这却不是苏沐真所希望，她立刻道：“我等需立刻下山。”

　　付天骄道：“天色已晚，路不好行……”

　　苏沐真道：“十万火急，只能将就。”

　　付天骄迟疑：“可……”

　　柳甚思完全云里雾里，师姐这是真的在为阿修罗着想？

　　古德旺旁观者清，倒隐隐觉得这男装打扮的美少女无意要付天骄同行，可为什么？多一个人不是多一份力，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竟不懂？但他眼光在齐云乐身上一转，忽然恍然，唉，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美人亦是难过英雄关呐。这不，明明知道和这断刀之主一处，等同于和天下作对，还一路跟着。哎哎，说不定这冷面美少女其实也不想齐云乐报仇，不然为何拿绳子捆着她？

　　古德旺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怜这片肝肠寸断，忍不住跟着帮腔道：“付寨主，古某虽然是个生意人，但生意场上也讲究一个快准狠，牛头山离洛阳不远，保不齐魔教的人已在路上了呢？还是早些走为好，是吧，齐大侠？”

　　齐云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是啊，古老板说得有理。”

　　付天骄咬牙道：“好，我这就叫人去准备马车。”

　　齐云乐却忽然伸手拉住她。付天骄一怔，“前辈？”

　　齐云乐道：“我还没说完。”

　　“事情虽然急，却也没有这么十万火急，也不能这么急。付寨主你可想过，若是你跟我们走了，魔教大军压境，牛头山上留下来的人，该如何自处？”

　　付天骄愣住，“我……魔教不会……”

　　齐云乐叹了口气，“已经再不是从前的魔教了。”

　　付天骄脸色大变。

　　“所以啊……”齐云乐站起来，凑近付天骄道，“无论如何，牛头山不可久留，付寨主现在就当遣散众人，徐图后计。”

　　“可是……”付天骄面有难色，亦是不舍，说说容易，真正做到，又何其难哉？山上携家带口数百口人，又能分到哪去？可她如今实力，却真的不能够与魔教抗衡。

　　齐云乐道：“事不宜迟，去吧。”她握了握付天骄的手，小指在她掌心划动，勾勒笔画，俨然在写几个字。灯光摇曳，倒无人注意。

　　付天骄眸光一动，应道：“好。”

　　齐云乐又回头看向苏沐真，“哥哥，不如再留一夜，早晨再走，洛阳虽然不远，可魔教也不会来的这么快。”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武任非根本不会回魔教去。

　　苏沐真盯着她看了半晌，淡淡道：“留宿也可，你需与我一室。”

　　齐云乐还没说什么，柳甚思已然震惊道：“师……兄长，不可！”

　　只有古德旺自觉看穿一切，只道果然如此。

　　苏沐真脸色不变道：“我得盯着她。”

　　付天骄脸色古怪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齐云乐。见齐云乐颔首，便道：“可以，我叫人安排，几位且再等一会儿。”转身匆匆离去。

　　苏沐真面色不改地端起已经冷了的茶，喝了一口，皱了皱眉。

　　柳甚思望着她道：“师姐……”

　　苏沐真道：“师弟，借一步说话。”

　　齐云乐笑眯眯道：“好嘛，不用这么防我，我不会偷听的。”

　　苏沐真看她一眼，站起身来，示意柳甚思随她过去。柳甚思自然毫不迟疑地跟了过去，他实在有太多问题要问了。

　　齐云乐笑了笑，弹指在桌上轻扣几下。

　　看穿一切，老神在在的古德旺忽然回过神来，惊道：“齐……齐教主……”

　　“古老板，还想不想要你的货？”笑吟吟的小少年将手递到他面前去，掌心赫然有一块小小的包裹在彩纸中的糖。古德旺见过这种糖，他家闺女，就特别爱吃，总是隔三差五来找他要。

　　古德旺不禁笑了一下，一时都忘了坐在自己面前的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道了声谢，拿到手里，剥开糖纸放进嘴里，一股甘甜瞬间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还真是挺好吃的。

　　齐云乐看他吃下去，也很开心地笑了一下，眼眉弯弯，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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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o( =?ω?= )m今天没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