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算断刀》决木

10、第十回

　　*

　　雷声轰然而至，苏沐真回身望去，只见一个人影立在门口，瓢泼似的雨在他身后落下，闪电一亮，映出一张白中泛青的脸，嘴唇翕动，似在说着什么，却被接连炸响的惊雷掩盖。

　　苏沐真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去够放在手旁的大伞。

　　齐云乐忽地和身扑倒在地，恰将手边的刀盖在身下，剧烈呛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一同吐出。

　　苏沐真一惊，顾不得别的，急要过去看，那人却竟比她更快，抢在苏沐真之前拽起齐云乐的手，伸出两指搭在她脉上。

　　苏沐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呼，本欲冲上去作生死一拼，却在看见齐云乐眼色时停住，暂且冷眼观之。

　　火光映照下，来人原是个眉目清隽的青年男子，身后背一个竹篓，全身都在往下滴水，说话的语气极温文，“这位姑娘只是受了点凉，并无大碍。在下这里恰好有些药材用得上，煎一副来喝了，发发汗，应该就好了。”

　　姑……姑娘？

　　苏沐真惊愕，有一瞬完完全全地怔住，不敢置信地望向齐云乐。

　　那面色苍白的小乞儿并未留意她的视线，正望着青年男子，满眼感激，气若游丝地道：“多谢公子。”

　　青年公子拱手作礼道：“姑娘不必客气，在下还有打扰之处。在下今日本是进山采药，未曾料到竟会遇上这等大雨，循着火光来到此处，还望姑娘能容某在此借宿一晚。”

　　齐云乐道：“我们姐妹亦是路上遇雨，避雨至此，与公子皆是外来客。只男女有别，到底不便，公子若是不介意时，还是另寻间屋舍烤干湿衣如何？火把自可任取。”

　　青年了然道：“理当如此。”他找出几样药材，搁在地上，出去时还贴心关住了门。

　　待他出门，苏沐真才望向齐云乐。少年面上泛着病态的嫣红，望着的确似气息奄奄，楚楚可怜。苏沐真淡淡道：“不想说点什么？”

　　齐云乐向她眨了眨眼，示意她过来。

　　苏沐真默不作声地起身，到她身旁坐下。

　　齐云乐勾了勾手指，示意她更近些。

　　苏沐真不大情愿地再往前了些，低声道：“他适才说的……”

　　“嘘——”齐云乐将食指搁在唇边，语气甜蜜，弯弯笑眼里却有如冰似雪的冷意，“答应我，别说出去，好不好？”

　　不否认，便是真的了。苏沐真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人，这小少年此时发髻散落，笑起来双眼弯成一双月牙儿，先前是她先入为主，此时再细细看，便十足是个淘气顽皮的俏皮小妹。

　　齐云乐看出苏沐真眼中疑惑之色渐渐逝去，这美少年纵然心中惊讶，神情也还是淡淡的，叫人忍不住想要戳破，她便笑道：“苏妹妹，你总看着我做什么？是突然发现姐姐的美了吗？”

　　虽则是她看人在先，但是输人不输阵，苏沐真强压下一点羞惭，只淡淡道：“齐姑娘，你看着并不比我大。”

　　齐云乐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怎的，公子愿意听我叫你姐姐？”不待苏沐真表示，当真便婉转地喊道，“姐姐——”尾音慵懒地拖长，眯眸的样子像极一只狡猾的猫。

　　苏沐真心头忽地一颤，暗说这小乞儿实在没皮没脸，明明都是女儿家，还要占她便宜，真是可恶得很。不计较不计较，她暗自念叨了几遍，赶紧别过头不去瞧她，起身道：“我去给你煎药。”

　　“不要急。”

　　齐云乐伸手拉住她的手，苏沐真下意识一挣，没挣开，只得回头看她，无奈地道：“齐公……妹妹，不要闹。”

　　小乞儿笑得比蜜还甜，“姐姐，你过来一点。”

　　苏沐真心头警铃大作，她可没忘记上次她俯下身去，得到的是什么回报。她站着不动，只道：“妹妹大点声便是。”

　　齐云乐笑得愈发甜，“姐姐，你是在怕我么？”

　　苏沐真横了她一眼，不情愿地蹲下去，淡淡道：“说罢。”

　　那小乞儿笑了笑，双手攀上她的脖子，苏沐真全身僵住，“你做什么？”

　　齐云乐低声一笑，将嘴凑在苏沐真耳边，只说了极轻的三个字：“病公子。”

　　呼气轻轻呵在耳畔，苏沐真只觉自己耳根发痒，全身发软，根本没听清齐云乐究竟说了些什么，喃喃道：“你说什么？”

　　“我说那个人啊……是病公子。”齐云乐说完的同时松了手，慵懒地缩回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只露出一个毛蓬蓬的脑袋。

　　苏沐真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病公子？岂不是那个……那个灭了整个村子的病公子？！她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差点苦笑出声，刚才那个就是八魔头之一的病公子？

　　小乞儿脸上神色还是漫不经心的，好像看出了她的不敢置信，轻轻点头，“就是他没错。”

　　“那……”苏沐真指了指地上的药草，“这药还煎吗？”

　　“当然了。”齐云乐一脸的理所当然，“姐姐你也喝一碗，喝完了就赶紧睡觉。明天还要赶路呢。”

　　苏沐真：“……”其实她真是有些不大敢的，但还是过去将瓦罐里的汤倒了，接了些雨水，凑在一处煮。做这些的时候，她注意到西厢中的火光，看来那病公子并没走远。药煮好时，她盛了一碗，放至齐云乐身旁，正要唤她喝，却蓦然发觉，这小乞儿竟已睡了过去。

　　一绺发垂下遮在脸旁，唇边还带着点恍惚笑意，竟是十分甜美。

　　苏沐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本想喊她醒来，但又想想这小魔头若是醒了，不知还要折腾什么，到底还是作罢。暗自叹了口气，勉强喝了药，和衣躺下。

　　身上穿着的是不合身不舒服的麻布衣裳，旁边躺着个不知好坏的假小子，隔壁还有个灭了整个村的魔头，外面风雨声大作，苏沐真本以为自己绝对睡不着。可也许是一天下来辗转奔波，累得不行，一合眼竟便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觉着有人敲了敲门，对她说了几句什么。她也迷迷糊糊地对答了两句，而后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天光已大亮。

　　草药的清香气渐渐传来，齐云乐已换了一身她昨天拿出的死人衣，正在拨弄火堆。这小乞儿草草地将鬓发挽了个髻，但还不如不弄，总有几绺不听话地垂了下来，且，那发髻还是歪的。

　　苏沐真简直不大忍心看，十分好奇昨日那身打扮是谁替她收拾出来的。好在，那张脸还是十分可人。啊，呸，她在乱想什么？

　　苏沐真坐起来，动了一下，才觉得浑身上下都酸疼酸疼的，想来也是，她往日哪曾走过这么多路。望着对过的小乞儿，干咳一声道：“那位公子……”

　　“他走了。”齐云乐拿起汤勺给她舀了一碗药，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一早就走了，还留了些药。”

　　苏沐真一时不大敢置信，魔头到处，不该是寸草不留么？她疑道：“他不是……他真的是病公子？”

　　“如假包换。”齐云乐点头，“而且喜欢给人把脉的毛病一点都没改。”

　　苏沐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所以她是因为知道一定会被揭穿，才没有否认的？她……到底是谁？

　　“姐姐——”

　　差点把心里话脱口而出的苏沐真生生打了个激灵，庆幸自己悬崖勒马，望了这笑得甜蜜的小魔头一眼，莫可奈何地道：“能不能不这么叫我？”

　　“那——”齐云乐眨了眨眼，试探开口道，“真妹？”

　　苏沐真：“……”

　　她还能拿她怎么办？板着一张脸道：“还是叫我姐姐罢。”

　　齐云乐笑得甜甜的道：“那姐姐快去洗漱一下，咱们过一会儿就要动身了。”

　　苏沐真应了一声，出门去。雨已是停了，她在院中的大瓮里舀出些水，漱了漱口，又洗了洗脸，才又进屋去。齐云乐早已灭了火，站起身来。

　　苏沐真摸了摸自己昨日的衣服，虽则知道齐云乐已是女儿身，还是不大乐意当着她的面宽衣解带。她只犹豫了一下，就听齐云乐道：“姐姐，咱们走罢？”

　　苏沐真皱眉道：“我还要换衣裳。”

　　齐云乐拉她一把，将衣服抢到手扔进火里，笑道：“我觉得商不等一定想不到，姐姐竟肯这么穿的。”

　　苏沐真：“……”

　　齐云乐还嫌不够，捡了一双草鞋扔与她，又往苏沐真脸上抹了些污泥。苏沐真从头到尾板着脸，不动亦不说话，以沉默表示心中不满。

　　终于收拾停当，苏沐真望着满脸污泥的小乞儿，觉得自己大概也是一般无二，心里顿时生出一股自暴自弃的味儿。也许从今往后，人家提起苏神算，大概不会总用白衣翩翩一卦千金来形容了。

　　苏沐真垂着头，随齐云乐出了门，走上村里一条大路。夜里漆黑一片还觉好些，到了白日，这村庄愈见荒凉。杂草生了满路，污泥遍布，有老翅寒鸦吱嘎乱叫，声音别提有多丧气。

　　苏沐真心里一阵阵地发寒，喃喃道：“他真的毒死了全村的人？”

　　走在前边的齐云乐正专心致志不陷在污泥里，没大听清苏沐真的话，便随口嗯了一声，“你说什么？”

　　“真的……都是他杀的？”苏沐真觉得昨晚那个青年人堪称得上温和，举止有礼，且没有做出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反而给了她们药草。实在是不像……不像个魔头的所作所为。

　　齐云乐道：“自然是他杀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毒死全村的人？”苏沐真道，“是有仇？还是……”

　　齐云乐打断她的话，“苏姑娘，你以为魔头该是什么样的？”

　　苏沐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齐云乐忽地勾了勾嘴角，“若我告诉你，其实是村里人先要动手杀他们一家，只是因为他小弟饿得不行，偷了村长家一只鸡。村长不依，要杀他全家来吃，你是不是觉得，他就值得原谅一点了？”

　　“杀他……来吃？”苏沐真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确认道。

　　齐云乐忽地转过身来，眼中带上一抹冷酷嘲意，“人吃人的时候，苏妹妹看来不曾遇上呢。”

　　苏沐真皱了皱眉。饥荒，饿莩，她其实是有所耳闻的，只是终究不曾亲眼见过。但是若真是这般你死我活，似乎也情有可原。她望住齐云乐，默默不言。

　　齐云乐道：“若我再告诉你，其实他从不随便杀人，他甚至很喜欢救人，若是在大街上看见谁有病容，一定会冲过去给那人把脉，就像昨天对你我这般，那么你觉得，他可值得原谅？”

　　苏沐真迟疑，“但……全村中总有稚子无辜……”

　　齐云乐打断她道：“稚子？何来稚子？苏姑娘可知，易子而食？老的，小的，弱的，都被下锅煮了。只剩一群饥肠辘辘的孬种，想着苟延残喘罢了。”

　　苏沐真沉默地望着她，心间却是风起云涌，仿佛看见那般血淋淋场面。若是如此，若是如此……

　　齐云乐却忽地哈哈笑起来，“我骗你的。”

　　苏沐真眉头一下子皱起，“骗我什么？”

　　“全部。”小乞儿声音放肆而冷酷，“他杀人，只是因为他喜欢。他救人，也是因为他喜欢。你们名门正道，总觉得要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做什么都瞻前顾后，根本不知何为肆意而行。怎么，难道不杀老幼病弱，便算是不坏得彻头彻尾？怎的你仇我怨、以牙还牙就不算是恶魔行径了？以为手下留情，好似多么恩赐地给了一个改邪归正的机会，难道不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

　　她摇了摇头，忽地微微一笑。她笑便如一点刀光入世，明亮却冰冷，满是带着血腥气的肃杀，语气里却带着近乎戏谑般的亲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真是宽容得很，不是么？”

　　苏沐真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眉眼渐渐被冰霜覆盖，昨夜温了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她忽地发现，她也许并没有了解这人多一点。

　　齐云乐察觉到什么似的，又笑了笑，“但是我不，一个人从来就是他生来的样子，哪有什么善恶是非。我看一个人，只管他顺不顺眼。若是合了心思，纵他为世间大恶，我亦护他周全。”她忽地向前走了两步，苏沐真僵在原地不动，任凭她将她的鬓发拨到耳后，语气亲热地道，“苏姑娘，我看你……便很顺眼。”

　　“是非善恶都不论？”苏沐真微微低头，对上少年漆黑的眸子，“你认真的？”

　　少年轻轻勾了勾嘴角，“是啊，苏妹妹难道不信我？”

　　“我信。”苏沐真望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我只是不明白，那你又为什么没有杀掉绿腰？她碰你的时候，你明明是想杀了她的，不是么？”

　　齐云乐眸光一闪，不置可否地轻笑道：“公子，我不杀她，不过是不想脏了我的手。”

　　苏沐真淡淡道：“是么？那杀掉萨摩，却不会脏了你的手？”

　　“公子——”猫儿似的眸危险的眯起来，齐云乐拖长了调子喊她，“咱们最好快点动身，我可不想病公子反应过来，又折回来。”说罢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将苏沐真抛在身后。

　　苏沐真望着她的背影，忽地忍不住笑了笑。停了一停，才提步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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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捉虫
【小剧场】
若干年后知道齐云乐真实年纪的苏沐真：“……你怎么有脸叫我姐姐？”
齐云乐：“苏姐姐~~~”
苏沐真（冷漠脸）：“你长得小你有理。”
【碎碎念】
啊！明天大概会断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