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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弦月 ...

  •   弦月

      金陵乃前朝都城,旧日繁华仍在,往来之人络绎不绝。临窗眺望,有少年人鲜衣怒马,壮志者豪情饮酒,也有落魄客拎着包袱与剑,郁郁寡欢往城门而行。此景久不得见,原东鹤觉得挺新鲜,索性搁了笔,趴在窗台上往下打量,硬是将一杯茶从热捧到凉。
      “我的少爷诶,我就去煎了半个时辰的药,您怎么跑风口上来了!”
      乘月又气又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原东鹤连忙把冷得沁人的茶盏放下,退后三步乖乖坐回椅子里,再将披风拢了拢,笑得格外心虚:“我就站了一小会儿。”
      “哎,您好好养病,病好了怎么都成。”乘月轻叹一声,将盛满药汁的碗递到原东鹤手边,顺便往信纸上看了眼,“都这么久了,您给黄公子的信还没写好呀?”
      “久未提笔,不知该问候些什么。”原东鹤垂下眸子,将碗捧到唇边一口饮尽。
      这画面若是搁在三年前,被熟悉原东鹤的人瞧见,定会以为他抽了风,或者这浓稠的黑色液体是酸梅汤一类的东西。毕竟这人惯来不爱喝药,连带着看病也抗拒,小病睡一觉,大病靠硬抗,能不见大夫就不见大夫,好似人家治病救人的曾把他怎么怎么过一般。
      但时间能改变人。那年他独闯雪域,落得个武功尽失、身中寒毒的下场,自此后,这浓黑药汁便终日离不得了。后来他日渐抑郁,若不是靠着神医阳朔的方子,恐怕没几个夜晚能够入眠,当然,那是十年后的事,二十三岁的原东鹤尚能挨着枕头便睡得安详。
      药一如既往的苦,原东鹤如饮白水般灌入喉咙,连眉头都不曾眨一下,叫一旁站着的乘月看得心疼,赶紧把托盘上的小碟子递来。碟子里摆着几颗亮晶晶的蜜饯,原东鹤早已不需要这东西来压制苦涩,但为了让小丫头放心,还是丢了一颗到嘴里。
      乘月又喂他吃了一颗,然后把药碗放得远远的,开口道:“就写您已离开落雁山庄,不日便启程去往西南寻他不就好?黄公子总是来信劝您和离呢,看见这消息,他铁定高兴。”
      原东鹤笑着点头,其实他只是过不去自己心底那道坎儿,他现在不是二十三岁的毛头小子,他已经历了六十年的风雨。时光缥缈,老友相离,每每回想起,都堵得他心口发疼。
      幸好有机会重来一次,这一世,他定不会重蹈覆辙。
      原东鹤提笔,三言两语描述完自己的状况,又回忆了一番少年同游的情景,说自己想重新访一次那些名山大川,不知黄兄可有兴致与某一道,然后落了款,叫乘月将信封好,送去信使。
      接着他回去床榻小憩,等转醒时,窗外弦月已上柳梢了。

      乘月没有出去,而是坐在角落里刺绣,现下已七月初七,过不了多久便要入秋,她在给原东鹤做秋季的衣衫。
      她打小就跟在原东鹤身边,读书习字、学武练剑都跟在一块儿,是以耳聪目明得很,原东鹤只翻了个身,她就放下手里的活计,倒了杯水过去。
      乘月:“少爷,我借了客栈厨房煮了一砂锅虾蟹粥,你要喝点儿吗?”
      原东鹤:“大好的日子煮什么粥,我要是饿了会下去叫几个菜,不是和你说了吗,今晚放你出去玩。”
      青衣姑娘翻了个白眼,“玩什么玩,猜灯谜我不会,面具小时候买过一大堆,投壶射箭我一去怕是人家生意就做不成了,还有放河灯,我没什么心愿要许的,只求你平平安安早日康复。”
      “今年我二十三了,你小我六岁,说,你今年多大了?”原东鹤点着乘月脑袋,“十七!虚岁都十八了!我说姑娘,你可长点心啊,再不出去挑挑,过几年你就是棵老白菜,没人要你了。”
      乘月不大乐意地挥开他的手,撅起的嘴能挂壶:“那我就去青城山当道姑。”
      “怎么不去峨眉山当尼姑呢?”原东鹤撩起眼皮,好笑发问。
      “你去少林寺当和尚,我就去峨眉山当尼姑,头发咱俩都不要了。”乘月又是一个白眼。
      原东鹤想象了一番自己光着脑袋在寺门前扫落叶的画面,笑得歪倒在床上,乘月愤愤一哼,一屁股坐回椅子里,继续绣她的花。
      见着人被气走了,原东鹤揉着肚皮起身,取下挂在屏风上的披风穿好,从桌上拿了个橘子,剥好摊在手心,放到乘月面前:“乘月姑娘,吃个水果消消火呗。”
      乘月扭头:“你挡着我光了。”
      原东鹤只好往旁挪了挪。
      乘月仍是不为所动,原东鹤激将道:“你不吃我吃了?”
      “你吃。”乘月语气平平,手上飞速往下扎去一针,再将线穿过去,又猛地上挑,动作恶狠狠的。
      于是原东鹤竟真的开始吃了。他将橘子一分为二,再二分为四,两瓣两瓣地丢进嘴里,然后道:“那我把一盘全吃光,一个都不给你留。”
      “公子……”乘月吸吸鼻子,语气不忍,“吃多了上火,你还会腹泻,最终苦的是你。”
      原东鹤:“……”
      一时得意,竟忘记自己身体不好这茬儿了。
      默默将果皮丢掉,原东鹤顺道往窗外看了眼,夜市正是热闹,街上人来人往,摊贩不断吆喝,家家户户檐下的大红灯笼都亮着,温暖又喜庆。
      “乘月,我们下去把虾蟹粥喝了,然后出去走走如何?”原东鹤倚在窗边,月光照亮他唇边浅笑。
      乘月抬头看见这幕,也跟着笑起来:“好啊。”

      人群太过熙攘,为防止走散,乘月一直紧抓着原东鹤手腕,后者倒是一脸轻松,东看看西瞧瞧,最后挤进糖关刀的摊子前要了两根糖。
      这糖的制作过程相当简单,一根竹签摆在案上,半勺糖浆淋上去,将要凝固时用刀柄压扁,刀刃在底下一刮使之翻面,再压一压,就好了。但原东鹤插了队,付了两份钱。
      乘月感慨着自己少爷不知赚钱艰辛,又担心他走累了,拉着他朝酒楼走,谁知这人不消停,路过面具摊子时脚一顿,接着就弄下两张面具来。
      牛头马面扣在乘月脑袋上,他自己则戴了个狐狸的。
      “公子,咱们去前面望月酒楼坐会儿,走了这么久你该累了,且人群里空气闷闷的……”少女的声音透过面具变得有些沉闷。
      “那咱们坐会儿,休息好了接着逛。”原东鹤道。
      乘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好好。”

      望月酒楼是金陵城中最大的客栈,临河而建,前朝天子亲自为其提名,还吩咐宫人从御花园里移植了一株月桂栽到门口,自那之后,楼里吃喝住宿的价格翻了不止一倍,加之今夜佳节,更是水涨船高。
      这会儿乘月倒是一点都不心疼钱了,给她家公子点了壶上好君山银针,又叫了一盘芙蓉香饼、一盘七巧点心,和一份翡翠虾饺。
      原东鹤落座前,乘月在椅子里铺上软垫,周围人对此见怪不怪,金陵城中多贵人,遇上了那是一个比一个讲究。
      陵安郡主的女儿,每逢出门,必以香花开道。
      望德茶庄的长子,每每饮茶,若不是以七分热度的高山雪水所泡,当即打翻在地。
      太平侯的第三子,非海南梨花木椅不坐,昆山雪狼毛皮铺路不走,一双鞋在脚上穿大半年,连丝尘埃都不染。
      而这太平侯第三子,昨日嫁入了落雁山庄,成了温少庄主的二夫人。
      “张清旭那样的人肯当妾,把我打死我都不信,要我说,他肯定藏了招,一年之内,必定将那个正房搞下去!”隔壁桌的人边喝酒划拳,边聊起今日的大事来。
      他身旁之人笑着接话:“虽说正房乃是原家遗孤,不过现已武功全失,成了个药罐子,若我是温少庄主,我也不愿亲近这样的人!”
      乘月登时攥紧拳头往桌面一拍,目光狠狠砸过去。原东鹤拍拍她肩膀示意宽心,又捏了块点心喂到她唇边,笑道:“他们说得没错,不过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不会再执着着不肯往前。”
      “那少爷,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糕点嚼得不情不愿,乘月含糊着道。
      原东鹤为她添满茶水:“天地浩大,森林不止一片,慢慢找,总能找到个合得来的人。”
      这话一出口,乘月就来了精神,一改方才神情,眸子灿灿,笑容满面:“去年秋山会你不乐意去,最后让我拿了你的帖子去参加,少爷,你还记得那个秋水一刀吗?就是打塞北来、老想着和你一决高下的那个,现在他可出出息了,刀法和十二连环坞的江浪子有得一拼,去年还问我你为什么不在呢!他长得也不赖,高鼻子大眼睛……”
      “您老慢慢说,这糕点渣子喷了我一脸。”原东鹤忙打断她,“秋水一刀是吗?我记下了,将近一年了你还念念不忘,想来是存了几分好感的……”
      乘月瞪眼:“少爷你说什么呢!是秋水一刀先来问我你为什么没去的!”
      小姑娘又被气怒,原东鹤赶紧顺着她:“好好好,是他先来问我的,和你无关。”
      “那我换个人说,洞庭君山那边,最近有个叫摇光的剑客名声大噪……”
      “君山不是丐帮的老巢吗?”
      “公子你安静听我说成不!据说摇光的成名招式叫做一剑花开,那时还在隆冬啊,他与谢厌比试……”

      好好的中场休息成了拉郎配,茶壶中水添了七八次,糕点换了一盘又一盘,最后小二歉意地告诉两位全都售罄,原东鹤干脆点了一道京酱肉丝,厨房上菜快,他负责包,乘月负责吃。
      原东鹤不太喜欢大葱,因此馅儿里只有肉、酱跟黄瓜丝儿,乘月吃着吃着发现不对,忙将盘子抢过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姑娘您悠着点儿,这可不是包房,小心你这样子被人传出去,可真就没人要了。”原东鹤打趣。
      “没关系,青城山的道观总有我一席之位。”乘月不服气地边嚼边说,腮帮子一鼓一鼓,脸看上去比从前圆了三分。
      原东鹤由她去了,拈起面皮给自己包了一块,慢条斯理放入口中。
      楼里楼外欢声笑语依旧,但就在原东鹤咽下第一口时,二楼雅间爆发出一声惨叫。
      “死人啦——”
      众人纷纷停箸抬头,包下隔壁雅间的人也探头观望,原东鹤示意乘月上去,这姑娘抄起帕子将手和嘴一抹,足尖一掠旋身上到二楼,瞧清死者模样后,竟生生趔趄一步。
      旁边有人伸手相扶,说姑娘家家凑什么死人的热闹,这下可好差点吓得摔跤。乘月连声道谢,回去桌上跟原东鹤汇报情况。
      “公子,死的是太平侯,死相太惨了,心脏给人生生挖了。”
      原东鹤一怔:“你可看清楚了?”
      “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乘月保证。

      他为自己茶杯里掺满水,慢慢悠悠地琢磨起事情来,前世他自从入了落雁山庄后,便不再关注外界之事,因此并不知晓太平侯死于张旭清入门的第二晚。
      太平侯武功不低,记忆里金陵城中能与他争个高下的人只手能数,且望月酒楼的上菜速度素来有保证,小二从他们点菜到上菜不会超过一刻钟,加之左右雅间都有人……能在这样的条件下夺去太平侯的姓名,此人不简单。
      乘月在一旁念念叨叨描述伤口,还将有条件杀死太平侯的名单列了一遍,原东鹤继续吃京酱肉丝。
      待最后一根黄瓜丝被包入面皮儿里,原东鹤道:“准备结账,咱们走吧。”
      “就这么走了?”乘月微微张嘴。
      “不然呢?此事与我们有关?”原东鹤淡淡道。
      乘月:“确实与我们无关,但我……”
      原东鹤:“太平侯名震四海,他这一死,定有诸多人来查探,若有了结果,到时候无论在哪,我们都能知道是谁下的手。”
      “那好吧。”
      乘月只得去结账,接着从后厨拧来一张干净帕子给原东鹤擦手。
      收拾完后两人并肩跨出望月酒楼,人流灯海,谁知一眼便望见神色冷冽的温明野,以及他身后泪珠子怎么剪也剪不断的张清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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