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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良夜 ...

  •   良夜

      江湖偌大,豪侠无数,日日皆有人死,黄土埋骨、密从藏尸,不值一提。原东鹤便于今日死去,七月初七,银月高悬,辰星织河,是个良夜。
      生平种种,爱与恨,痴与怨,仇与杀,随他身死化为虚无。
      他的魂魄从鹤发鸡皮的身体中浮出,目光扫过灯火幽暗的室内,尔后一笑。
      已是数个时辰过去,却无人知他死了,外室服侍他起居的下人正在打盹,院子里传来侍卫们嬉笑打牌的声音。
      如此可见,温明野待他,可真是不薄。
      半开的窗户送入燥热夏风,原东鹤重新站回自己尸身旁,弯腰想将尸身脖颈间挂的玉佩摘下,手却一穿而过。
      是了,他现在是个鬼,拿不起人世之物的。
      那玉佩是温家世代传与嫡妻的信物,与嫡子的那块正好能拼接为一,象征意义不可谓不浓。这是他十六岁后便心心念念的物件,于双十那年得到,捧在手心珍藏了三十年之久,如今想做的,却是将之取下、将之丢弃,再也不见。
      原东鹤又笑了。
      “我已经死啦,当然会和你再也不见。”他轻声说道,收回做了无用功的手,望向温明野所在方向。
      那处太远,屋宇层叠,若隔山海,想来应是灯烛高挂、红结满壁,毕竟温明野宠爱之人,向来极喜欢这些节日,从不曾怠慢。
      原东鹤瞧了片刻便垂下眼眸,唇边笑意未散,“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们就不要相遇了,温明野。”
      他已经老了,声音嘶哑苍凉,语气带恨,但就在话音落完的刹那,披于后背的暮丝回春,凹陷的双颊再度饱满,那对失去光芒的双眸也亮起。他不知道自己的变化,同样,更是没感觉到窗外风越来越大。
      热意骤然消退,寒凉袭来,外室打盹的下人猛地打了个喷嚏、惊醒过来。他起身去看里面人的状况,打算替原东鹤加床薄被,却不曾想触碰到了一只冰冷刺骨的手。
      “来、来人啊,夫、夫人死啦——”
      尖叫划破长夜,月光压过星辰,空气有一瞬扭曲,将淡然立在床头的原东鹤卷了进去。

      永乐八年七月初六,宜娶亲,月为上弦,众星相拱,是个良夜。
      原东鹤被远处的丝竹声吵醒,他皱着眉拥被坐起,见得室内一片昏暗,只角落一盏烛火,烛火旁坐着一人,正引了针线刺绣,听得床上响动,这人立时搁下绣花撑子,倒了杯温水走来。
      “少爷,今夜风有些燥,喝口水润润嗓子吧。”女子眉清目秀,正是好年华,却着一袭朴素青衣,发间也只簪着白花。
      原东鹤微微愣神,女子以为他是因为听见外面的乐声而不喜,连忙走去关了窗户,再度回来,却看见原东鹤唇角挂着笑。
      她许久未见过原东鹤笑了,这个男人自三年前入了落雁山庄,在备受温明野冷落之后,就如死去了一般,双目再无神采。如今这一笑,让她惊艳,又让她兀然落泪。
      “乘月,我还活得好好呢,你哭什么。外面正吹奏的曲子,可是《落雁客》?”原东鹤笑着为乘月拭泪,又吩咐她把合上的窗子打开。
      曲声变得清晰,悠悠然浩浩然,侠之一字尽付其中。
      “正是《落雁客》。”乘月道。
      落雁山庄落雁客,此曲为第一任庄主所创,于大婚之日奏响,是以庄内逢人结亲便吹奏此曲成为传统。
      原东鹤指节在瓷杯上轻扣,笑问:“现在是什么日子?”
      “永乐八年七月初六。”乘月略略一顿,“是二夫人入门的日子。”
      原东鹤平静点头,内心波涛汹涌。他死后说的那话竟成了真,不对,竟有一半成了真,他重新活过来了,不过却是永乐八年,和温明野成亲的第三个年头。
      这个年头,他与好友仍有来往,原家在江湖上尚存几分影响力,最关键的,是他不过二十三岁,虽因当年之事武功尽失,但还没到吃喝拉撒都离不得人的地步!
      也挺好。
      原东鹤在心中打完算盘,看向乘月时目光灼灼。他本就生得好,发黑肤白,眼是桃花眼,天生含着一抹朦胧醉意,尽管此刻他一脸病态,唇色几近全无,也端得是勾人心魄。
      乘月被他生生看红了脸,羞涩道:“少爷,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原东鹤:“我记得当年成亲之时,温伯父和温伯母曾许诺我和离之权在我手上。”
      “是的,少爷。”乘月点头。
      “取纸笔来,我要写和离书,然后去将我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咱们连夜离开。”原东鹤道。
      乘月瞪大了眼,捂着唇后退两步,眼角水光就这么溢出,珍珠似的一颗颗砸在地上:“少爷,你想开了?”
      这丫头自小就跟在他身边,两人亲如兄妹。当年原氏惨案后原东鹤嫁进落雁山庄,温明野一次都没踏进过温明野的院子,乘月数次劝他离开,但原东鹤爱温明野如痴,她劝一次,他便骂一次。
      如今竟想开了,这一时半会儿的,乘月真不知是该谢谢那新进门的夫人好,还是跪谢苍天的好。无论怎样,抑或两者有之,这结局都是喜人的。
      乘月欢欢喜喜地拿来纸笔,点燃烛火后砚墨,接着两人一同收拾行囊,末了原东鹤取下脖子上的玉佩,与和离书一起装进木盒中。
      “差人送去,就说是我准备的礼物。”原东鹤道。
      乘月忙不迭接过,转身正欲打算出去随便找个侍卫,原东鹤又开口了:“等等,我亲自过去。”
      “您还要亲自去?”乘月语气瞬间一转。
      原东鹤笑得无奈:“守在这院子外的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东西拿给他们铁定会被偷看,再说,那宴请宾客的浩然厅,是咱们下山的必经之路。”
      稍加思索,乘月点头:“那盒子便由我拿着,少爷你背那个轻便的包袱就行。”
      原东鹤那会不知这丫头心中所想,笑着由她去了,但拎包袱时却没拎那个轻的,而是将两个都拿了起来。
      “哎少爷——”
      “虽说我病着,但我不是废人。”
      他语气平淡,乘月却看出内里含着的坚定,只得顺着原东鹤。
      临出门乘月又往原东鹤肩上加了件披风,他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加之旧疾未去,底子又不好,是以常人觉得尚有些闷热的天气,他仍旧发寒。
      原东鹤摸着多出的衣料,低声道了句谢。

      原东鹤是三年前温小庄主明媒正娶的男妻,加之老庄主与庄主夫人对他怜惜,除了后山禁地和温明野自己的地方,出入无人敢拦。
      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浩然厅,乌发以一截绀色绸缎松松束起,身体笼在黑色披风之中,后背以银线绣着仙鹤,足踏青云、展翅欲飞,他唇边噙着一抹笑,桃花眼醉人,苍白的肤色又让他添上几分柔弱。
      而温明野,他没穿新郎官的服饰,只在平日的玄衣外多戴了一朵红花,依旧是剑不离身,在看见原东鹤的刹那,眼底那本就不多的笑意荡然无存。
      “你来做什么?”温明野扬起下巴,原地不动。
      原东鹤有些恍惚,他在这山庄住了三十年,后来的二十年都再未见过温明野,每每找上门去,不是被这人的二夫人赶走,就是被心腹拦下。原东鹤不知道温明野壮年时的模样,更不清楚温明野暮年如何,渐渐的,连这人青年时是如何风采也忘了。
      这时的温明野俊且冷,从剑眉到漆黑双眸,再到紧抿的唇,无一不透着疏离。
      冷得渗人的声音将原东鹤的思绪拉扯回来,他抬起头将周遭细细打量,然后递去手中木盒。
      “大喜之夜,我不过是为了送上一份贺礼罢了。”
      “什么东西?”温明野眉头不甚明显地一皱,面色不耐地扫了眼原东鹤手上的盒子。
      这是乘月随手从柜子里取出的木盒,品质不算上乘,且略显陈旧,盒面上黑漆脱去了一些,边角还有磕碰痕迹。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原东鹤说得漫不经心,木盒又递过去寸许,袖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细长的腕子,他太瘦了,桡骨凸起,青色血管令人瞩目。
      看热闹的端着酒杯观望,温老庄主和夫人走来打圆场,在父亲的压迫下,温明野终是接过木盒打开。

      和离书是在墨迹全干后才放进去的,原东鹤没心思想太多,是以格外简短,只一句“既已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而已,玉佩就压在上面,厅内烛火高照,映得这半圆的玉愈发莹润。
      温明野脸上不动声色,只是目光凝霜,更加冷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给你送礼啊。”原东鹤声音轻极,加上丝竹乐曲,不细听根本听不见,他薄唇开合,眸光清亮,“祝贺温小庄主喜结良缘,白首齐眉,比翼同心。”
      说完,原东鹤对着温老庄主与夫人伏身一礼,“多谢伯父、伯母三年来的关照,原某感激不尽。”
      “东鹤……”
      温夫人声音微颤,原东鹤冲她笑了笑,没再看温明野一眼,轻拂衣袍,转身离去。

      从原东鹤进门到现在,连半刻钟都没耗上,乘月在外却是等得焦急,生怕自家少爷见了人就后悔了。
      等原东鹤刚跨出浩然厅,乘月登时扑过去,拉着他往外,原东鹤好笑地摸上她脑袋,又将臂弯挂着的包袱取到自己手里。
      “你莫忘了,我可是原东鹤,我决定的事,没那么容易反悔。”原东鹤安抚她。
      乘月连声道是,不顾阻拦把重的包袱抢过来背在自己身上,道:“你那里面是衣裳,我这可是金子银两,少爷你出门从来不知节俭,花钱跟流水似的,所以钱财还是由我来保管!”
      小丫头扯出这般理由,原东鹤没法反驳,只好作严肃状,道:“那你可得计划好了,免得我们还未出金陵城,钱就花没了,到时候只能把你丢到饭馆里洗碗赚工钱。”
      乘月步伐轻快多了,嘻嘻一笑:“少爷,我可以去做女工,我的手艺好着呢!”

      月光开路,两人边走边聊,大半个时辰后终于走到落雁山庄门口,原东鹤停下往回望了眼,乘月捏着包袱带子的手一紧,嘴张了张,却是什么都没说出。
      “你放心,我没后悔。”原东鹤拍拍她的肩膀,再度迈开步子,“我已经不爱温明野了。”
      他说得轻松,走路的速度却很慢。
      那是他度过了大半生的地方,那是他念了大半生的人,言语间轻巧,内心却并非如此,若能这般轻易放下,他也不会将自己围困于此三十年。
      世间感情,须得由时间冲刷,或者另谋一人,成为新的执念。
      “少爷,您不能赶夜路,我们到了金陵城就找客栈。”乘月担忧道。
      “我们在金陵留两晚,明天七月初七,夜里你去外面转转,争取寻个好姻缘。”原东鹤笑着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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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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