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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夜谈(一) ...

  •   站在书房的檀木门前,里面传来熟悉的人声。我深吸了一口气,刚要抬手敲门,门却被一把拉开了。

      傅尧瑾沉着脸,少见他这样严肃的表情,我一时竟被镇住了。

      “瑾哥?”

      “站在门口做什么?还不赶紧进来。”

      我刚走进去,他就在我身后把门关上了。傅尧瑾没有说话,傅渊正坐在上首沉默地喝茶,书房里的沉默压得人有些喘不过去。我慢慢走过去,不禁疑惑起来。

      “这是出了什么事?”

      “今天从你叔父那儿来的消息,估计邸报现在还没送到官家手上。你先看看吧。”

      傅渊把手边的黄纸递给我,我疑惑地接过来,顿时大吃一惊。

      “湖北路的堤坝开裂了?那等到夏天的丰水期岂不是……”

      上次东南的水患,正是从湖北路开始闹的,原因就是大坝崩塌。眼看着几十个县都要被淹了,还是傅尧瑾自动请缨外放治水,到当地当机立断用了分洪之策,这才好不容易保了大半个两浙。

      可这才多久,怎么会又出事?

      “正是这个道理,叔父在信里也是这么说的。”

      “叔父不是在杭州吗?怎么会去了湖北呢?”我有些惊讶地抿了口茶,望向傅渊。

      “近日他正好在那里办事。”傅渊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只能识趣地不再多问。

      像傅家这样的大世族,秘密太多。以前我还好奇,可后来我知道有些不能碰,也就不去碰了。

      傅尧瑾神色凝重,在案几间不停地踱步:“可想而知,这消息要是传回朝中,云家又有借口可以攻讦我们了。”

      “到底为什么会出这种事?堤坝不是去年新修的么?”

      “这帮腌臜,他们压根没让我看过修堤的账目!”傅尧瑾冷笑一声,拿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了一口,“倒是我要分洪的时候,一大帮人想拦着我。淹四个县,还是淹二十个县;是要保这帮人的田,还是要百姓的命……这帮蠢货是算不清这个帐,还是生生就要恶心我呢?”

      傅渊呵住了他:“够了,看看你自己说的话!还有没有个体统?”

      我很少见到傅尧瑾如此生气的模样,如果单纯只是为了湖北的堤坝开裂,以他的修养应该不至于此,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事。

      “瑾哥,有话慢慢说。真要是追究起来,这件事的责任大多都在湖北提举常平使杜伦身上,瑾哥你虽然脱不了干系,但应该不会有太大牵连。”

      本朝每路共有四个监司官,其中的提举常平使,就是掌救恤,领常平义仓,水利敛散的官。

      我端着茶杯,斟酌着继续说:“只是看来,这湖北路恐怕将是个是非之地。这等大事,我们应当先一步奏明官家才是。”

      傅尧瑾沉默了一下,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照我看,湖北可能根本不会传来这份邸报。”

      “怎么可能?!这么大的事,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们还指望能瞒得住?”我惊讶地挑起了眉毛,“明知隐患而不上报,这可是大罪啊……”

      说着说着,我隐约明白了什么,心顿时就凉了。

      “他们不至于这么绝吧。”

      “怎么不至于?你可不要忘了,那杜伦可是云太师的门生。云党现在在朝中能攻击我的,不过是上次分洪淹了四个县的事。这回是他们自己人修的堤坝出了问题,你觉得云太师会干吗?”傅尧瑾一把把茶杯拍到了桌子上,溅起一片水花,“我倒是不怕他们用这个攻讦我,他有本事来,大不了我和他们拼了,大家一起被拖下水。我担心的是,他们想要一手遮天。那我辛辛苦苦才救回来百姓,就得全被他们害了!”

      傅尧瑾这个人,别看平日里总是一幅好说话的样子,可真正遇上触到他底线的事,他是不会忍的。

      我探寻地往傅渊那边望去,却只看到一张肃穆的脸。

      “行了,别说了!”傅渊一摆手,隐忍地捏住了眉心,“现在最要紧的问题,还是先定了三郎的外放地点。其他事情,待会再说!”

      “反正这沿岸的江南两路是绝对不能去了,天知道什么时候就又被他们坑了。河北河东又是他们云家的大本营,照我看,就是两浙路和淮南二路。”傅尧瑾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只是要看阿瑜自己怎么想了。”

      傅渊说道:“两浙路那边,有你叔父照应着;淮南二路,是我傅家的根基所在。三郎,你是怎么想的?”

      “阿耶,我想去江南东路。”犹豫了片刻,我还是决定直接说出口,“已经和梦臣商量好了,我们过段时间就会上奏。”

      我这话是低着头说的,因为实在不大敢看旁边傅尧瑾的表情。书房里果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之中,我讷讷地抬起头,就对上了傅尧瑾难以置信的目光。

      “不行,绝对不行!”

      傅尧瑾在屋子里团团转,脸上却不是我想象中的气愤,反而是…有些慌乱?

      “阿耶你听听,这种时候他还要选这个是非之地?真是蛾子把火当了窝,不知死也是死啊!”

      傅渊沉默了一下,抬头望向我:“三郎,你怎么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脑中组织着语言。

      “其实还是为了我们云傅两家的事。水患说到底只是他们的一个由头,真正让我觉得有问题的,是江南东路本身。那里并不是云家的地盘,可连着两年水患,年年报天灾。朝中说要调粮赈灾,那边又说水患太重无法运进,只要求免掉所有赋税。可其他地方不说,光是江宁,便是世家大族集汇之处。他们那几家,哪一家不是用漕运运货的?又怎么可能水患严重至此,几大家族却无动于衷?”

      “所以你怀疑,江南东路那边的水患可能是假的?”傅渊沉思着端起茶,说道。

      “没错!说起来,江南东路那边既不是我们家,又不是云家的地盘。外放的人中,少有能到那里做官的。要我说,恐怕江南已经被某些人经营成铁桶一片了。对手是谁尚不清楚,可与其被动地等待别人攻击,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一口气说完,我略带期望地望向跟前。傅尧瑾怔怔地望着我,我一时竟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我本以为你虽出仕为官,心智上却还未长成,需人多加看顾。”他忽然微笑了一下,神色有些悲凉,“原来在我不知晓的时候,你竟然已经能想得这么深了。”

      我垂下眼睛:“瑾哥,人总是要长大的。现在官家授命云征北伐,朝中云家势大,要是再不出奇招……我知道阿耶和你在朝中日子并不容易,江南两路水很深,可机会也正在其中。我傅家一脉需要新人的加入,但这个人,不能是个只知道躲在父兄荫蔽下的废物!”

      我这一辈子,从一开始就是在高高在上的侯门世家。没吃过饥寒交迫的苦,可不代表我就过得很轻松。穿越初始,我本来还有许多雄心壮志想要施展,想象前辈们一样过着肆意无拘的生活。可越成长,我才越明白,权柄财富背后象征的绝不会是轻松,而是庞大如山的责任和压力。

      “况且科举改制正在江南推行,朝中两派的争端不正汇集于此么?我若是能多了解实情一分,将来在朝中的胜算就大一分。此时若是不去,就是白白把深入的机会让给了别人。阿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声音在书房里回荡着,我期待地望向坐在上首的傅渊。

      我不指望一下就能说动他。看起来,傅尧瑾比他更激动,也比他更难说服。可实际上,要想真正说服傅渊,我需要比说服傅尧瑾更多的力气。

      果然,傅渊捏紧了手中的杯子,却没说一句话。

      “……可就算你有这等破釜沉舟之志,去了那铁桶般的地方你也不一定能做什么,反而可能白白搭上了自己的前途。不行,我还是不同意。”傅尧瑾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阿耶,就算是这样,我们也不能拿阿瑜的命去开玩笑啊。”

      “他不清楚,您还不明白么……天知道那帮人会对他做什么?”说到后面,傅尧瑾的声音都有些抖了,“阿耶,三思啊!”

      傅渊的神色动了动,眉目间露出了一丝犹豫。

      我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哥,可江南东路的百姓呢?湖北路在上游,这一次要是再决堤了,他们要瞒着,就没人会再去管百姓的死活了。便是你又去了,可这一回,你还能保证用分洪制得住么?!”

      说着说着,我也激动了起来:“都说天地有正气,我不知江南的局势凭我和梦臣二人之力还能不能挽回,可能争一分便是一分人命!我的命是命,那些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江南和湖北那帮贪官豪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办法就这样熟视无睹!”

      我直直地望进傅尧瑾的眼睛,那里面本有两团燃烧的火焰明亮耀眼,现在却渐渐暗淡了下来。

      我知道他的软肋是什么。表面上,或许傅尧瑾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好吃又好玩。可是傅家的教育使然,傅家人的胸腔里,都还有一颗正直的心。

      几百年世家的积韵,那种虬健不拔的风骨,不是一般人能轻易拥有的。

      “你已经想好了,我挡不住你。”傅尧瑾闭上了眼睛,缓缓踱到一边坐下,“就看阿耶同不同意吧。”

      傅渊沉吟了一下,终于张口问道:“三郎的想法,我是认可的,可重点还在于如何行事。三郎,说说你准备怎么做吧。”

      这就是有松口的意思了。

      我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松了些。抗争了这么久才终于走到这一步,我整理着脑中的思绪,缓缓开口。

      “要我说,这关键还是得从叔父那里开始。”

      傅渊和傅尧瑾对视了一眼,神色顿时凝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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