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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夜谈(二) ...

  •   “这话怎么说?”傅渊率先开口了。

      我摊开手,陈恳地说道:“现在看来,水患的问题不仅仅出在湖南路上。要真说起治水,哪还有能比得上叔父的人?两浙江南现在的形势不明,信里又很难说的清楚。从运河而下势必要经过叔父家,我认为应当先去叔父那里,了解近年来江南两浙的官场变化。”

      傅渊的双眼直直地望着眼前的砖石地,手里的茶杯不停地打转:“可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过只能了解到皮毛而已。”

      “所以我还有下一步。”我有些担心地望了眼旁边一直沉默的傅尧瑾,继续说道,“我已经和梦臣商量好了,一到叔父家就改换行头,扮成两浙的举子再入江南。无论如何,到任前我们都必须摸摸江南这摊水的深浅。”

      “乔装改扮?”傅渊不禁失笑,“三郎你的想法倒是向来奇特。”

      “天下第一等的法子,便是有效的法子。用兵都讲正奇相辅,做事也是一样。”我低下头来笑了笑,“况且我也并非单枪匹马。还有梦臣在我身边,若是有了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我一边说着,鼻间却嗅到一缕香气。一抬头才发现,傅尧瑾正走到一旁往香炉里撒香。袅袅的青烟拂过他的眉眼,愈发显得他面色如玉苍白。

      他素来不爱熏香,只有心神不宁的时候才会偶尔用些凝神香。我皱紧了眉头,但还是没有说话。

      “二郎,你怎么看?”傅渊沉思了一下,竟朝傅尧瑾的方向望来,“看你的样子好像并不同意。”

      我不禁望向傅尧瑜,他沉默了一下,望了我一眼才缓缓说道:“阿瑜既然已经把一切都打算好了,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我想提醒你,漕运水患,这一块的水实在太深。不说两个人,便是十个,百个…想要去填那样的坑也难。”

      “可是若是坐视不理,不说良心,便是天理上也难以…”

      “但你这是要和整个江南官场叫板!天理又如何,天理能就得了你么?!”傅尧瑾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目光如利剑般扫来,“你想过没有,良心,仁爱…说起来容易,可这世上还不尽是蝇营狗苟之辈?从小到大,谁又不是以孔孟师学为圭臬?谁又不想,能经营八表,治国齐家平天下?可天下三路水患,数十万百姓的命运,一着不慎,便是几十万灾民遍野,两岸各路民怨沸腾,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被他眼中的那些东西镇住了,一时竟在原地怔了。

      “我只知道,若是每个人都这样想,便无人去干实事。若是整个朝野上下如此,那才会是真正的灾民遍野,民怨沸腾!”我终于反应过来,继续抗辩。

      傅尧瑾冷笑道:“我只能说,若是你还在乎你的前程…”

      “前程本应当是从水里火里挣出来,我凭自己的本事去挣,挣不挣得到也是我自己的事。”我昂起头,在他逼视的目光前毫不退让,“王荆公尚且有言,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反倒是当今多勋贵权臣之子,仗着祖辈荫蔽便自以为高枕无忧,那才当以为耻。”

      “你倒是自以为洒脱于世,可你也不想想,若是江南一带的百姓真到了那等饥不能济,贫不可医的境地,你又能帮他们做什么?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翰林,两浙江南却是悍臣满朝之地!”

      “翰林又如何?翰林院本是储才养望之地,难道我这样做还错了吗?!”

      书房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我和傅尧瑾争锋相对,一时竟没能分出个高下。

      傅渊抬手打断了我们:“够了,别吵了!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我的心里好生憋屈,可还是讷讷地闭了嘴。一看对面的傅尧瑾,表情也是同样的憋屈。

      “…行了,你们今天先回去,让我再想想罢。”傅渊摆了摆手让我们离开,我深呼了一口气,冷着脸率先行礼离开。

      一路飞快地往前走,旁边的小厮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傅尧瑾不甘示弱地跟在我后面出来,才走了没几步,我就被他一把拉住了袖子。

      “傅尧瑜,你给我站住!”傅尧瑾低吼一声,我狠狠甩开他的钳制,回头对上他的视线。

      “瑾哥还想说什么?刚刚在阿耶那里不是已经说得够多了么?!”

      我对他很失望。虽然我知道他的出发点是关心我,可我也没想到,他既不相信我的能力,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在他眼中也这么不值得考虑。

      果然还是权贵家族出来的子弟。我的心里不禁带上了一丝悲凉。在我的眼中,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平民百姓,每一条人命都有同等的价值,可在他们眼中,人命却是有等级之分的。

      虽然早就应该知道,可这还让我一时有些没办法接受。

      傅尧瑾隐忍地压低了声音,朝我说道:“你以为真的像你想得这么简单么?”

      “我怎么想了,我不过就是想救人而已!”我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可你知道现在朝中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吗?!”他好像终于说出了忍了很久的话,话里的内容却让我非常惊讶,“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着急?若是单是水患,你去也就去了。虽然多些磨炼,你也可快些成长。可局势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我就知道他不可能只是为了这件事就这么反应剧烈,这不像我认识的傅尧瑾。想起刚才在书房里他反常的急躁,我隐约有些明白过来了。

      “你是指…朝中有人有可能趁这个机会要把我除掉?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傅家的子弟吗?”

      傅尧瑾摇了摇头:“不单如此,你或许不知道,但从你点翰林的那一天开始,你就是朝中很多人眼中的心腹大患了。”

      他猛地站住了,望向我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或许有个秘密,是时候该告诉你了。”

      又是秘密?

      我疑惑地望向他,试图从他的脸上发现什么端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瑜如果我告诉你,去年开春的礼部考试,你其实不是二甲第一而是状元,你会怎么办?”

      这话简直石破天惊,一下就把我震蒙了。

      “…这不可能吧。就算是真的,可谁又有这样的本事,在官家的眼皮底下弄虚作假?”我惊讶地话都说不顺了,脑子飞快地回想起来。

      真正说起做文章,我当然比不上沈越和傅尧瑾,但这一次的题目偏偏是《邢赏忠厚论》。这个朝代紧承北宋靖康之变,没有了南宋,直接开始了大历朝,算是历史的拐点。这个题目正是苏东坡所在的嘉佑二年科举的题目,唯独不同的是,这个时代的人没有看过《百家讲坛》,对里面各人的文章了解得不够深,而我却是以前利用网络好好看过一回的……

      简而言之,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开了一波金手指。那篇文章我写得非常顺,甚至觉得是有史以来写的最好的。当时放榜唱名的时候知道是二甲第一,我倒是已经很满足了,只是没想到这 老苏的力量还可真是不可估量啊……

      “还能有谁,不过就是云家那帮人。三年前我便已然是最年轻的状元,若是三年后傅家又出了一位十七岁的状元,后果将不是他们所能掌控的。”

      “所以说,阿瑜…”傅尧瑾缓缓凑近我,神色凝重地望着我。

      周围一瞬间变得很安静,连一只鸟叫都听不见。我看着眼前那张逐渐放大的俊脸,背后的寒毛不禁起来载歌载舞。

      下一秒,傅尧瑾一巴掌就抽到了我的头上。

      “哎哟我去!”

      “傅尧瑜,我叫你这个二傻犯浑!都说了你叫你不要去不要去你还非爱去,你想等着你哥给你收尸是不是?!”

      他的一声大吼堪称声震寰宇,连远处在枝头上休憩的鸟都被这声吓得腾空而起。我一边揉耳朵一边拔腿就跑,生怕晚一秒就被他抓住了。

      别看整个傅家现在好像都是文官,老爹傅渊御史中丞是嘴炮一把手,傅尧瑾也是吏部侍郎,管的是文官的事,可是傅家从前武将起家的。上一辈里,叔父定远侯傅阳是因为在春秋鼎盛之年自己辞官归隐了,不然现在的北伐还哪里轮得到云征?傅家子弟从小必须习弓马骑射,傅尧瑾虽然比不得当年的叔父,拉开一石强弓却是绰绰有余。挨一下子就要去半条命了,再挨一下,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结果傅尧瑜眼尖的很,颇有绿林风范地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襟:“我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真不怕死啊。外放的翰林,哪个敢去那里?而你呢,还偏是自己爱去!”

      我揉了揉脸,对上傅尧瑜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燃烧的眼睛,实在没敢接话。

      傅尧瑾今天可能是咆哮帝上身了,那一张嘴简直连珠带炮,嘴炮能力堪称MAX:“我说你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给我整这出?还有你之前,那考的是什么玩意儿,藏拙这两个字你不会写啊?!现在好了吧,云家那帮人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天天想法子要除了你。你可倒好,自己就把方法给人家找好了!”

      外放的事儿也就算了,难道这事儿也能怪我?

      我顿时就感觉自己躺着也中枪了:“哼,这说的…那瑾哥你自己怎么不藏拙啊?”

      傅尧瑾冷哼一声:“我需要吗?我就算藏,天下人难道就不知道我傅尧瑾是什么水准了?”

      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满眼的轻蔑。

      我顿时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不了我以后不考那么好嘛...不对,这还有没有天理了,我怎么知道今天会搞成这样啊。”

      “你是不知道…你要是知道还敢这么做,那就是真蠢了。”傅尧瑾气哼哼地呼出口气,脸上的神情终于有些放松下来,“算了算了,我上辈子到底欠你什么,这辈子才有你这么弟弟啊?”

      压抑的恐惧和怒气撒出来了,其实也就好了。我望着傅尧瑾努力假装着生气,其实已经忍不住露出笑意的脸,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了瑾哥,咱们别闹了。我知道你都是关心我。”我上前去抓傅尧瑾的衣服,他挥舞着手臂要甩开,却终于没有成功,“但你应该相信我周旋的能力才是。我们傅家人,什么时候害怕过和别人斗?”

      春夜里料峭的寒风卷过空旷开阔的庭院,我忍不住自信地昂起头,笑着望向他:“与人斗,与天斗,其乐无穷嘛。”

      灯笼里橘黄微暖的烛光下,傅尧瑾的眼睛里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色彩。伸手帮他拉了拉肩上有些滑落的披风,我举起手中的灯笼,把前路照得更清晰。

      “成了,我们还是快去前厅吧。再不去,晚膳都凉了。”

      “哼,就知道吃!” 傅尧瑾回过神来,顿时冷哼一声,夺了我手中的灯笼拂袖而去。

      喂喂,这话好像不应该说我吧?

      我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感觉到嘴边如滔滔江水般的吐槽就要破口而出。

      “你还在那儿愣着干嘛?!还不快给我滚过来!”

      我狠狠一跺脚,顿时狗腿地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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