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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阿姊 ...

  •   走在寒风里,风带起御道上阵阵落梅。宫中的梅花开得正盛,万千鲜红夺目,仿佛最黏稠的血液,泼洒在这苍茫雪白的大地上。

      我死死盯着地上的花瓣,深红的,浅红的,生生刺得人眼疼。

      “阿瑜,宫里有传言,说最近你和太子殿下走得很近,有这么回事吗?”

      太后温和的声音依稀还在耳畔,我却不自主地在寒风里打了一个寒颤。

      有些过往如扑面而来的风,掠过脑海。

      “回姑母,侄儿身为太子伴读,理当随侍左右。”

      “哀家明白,阿瑜是好孩子,最是忠诚守信。和太子亲近着些,也是常理。”太后泰然地坐在凤椅上,居高临下,“可是阿瑜,君臣之道在于进退得当。哀家当初特地乱了顺序,召你进宫,正是看中你小小年纪就乖巧沉稳。我傅家人能与太子亲厚自是最好不过,可你也要仔细着,不要做出什么授人把柄的事来才好。”

      她每一句话都是笑着说的,我却听得背后一阵发凉。打小我就知道,宫内的风向来是比别处阴冷的,宫内的每一步,都须认真思量。

      我只是不知连我自己的家人,也能让我这般胆寒。

      “太后明鉴,小臣定当谨记在心。”

      “那哀家就放心了。”太后满意地抚了抚无名指上的玉玔,声音更加温和,“其实平日里,阿瑜在哀家面前也不必这般拘礼。我傅家向来家风肃明,贤臣辈出,如董圣卿那般佞幸是万万不会出在我们傅家的,你说是吧?”

      她低头看我,面上的笑意如春风化雨,眼神却冰寒似刀。

      “若是有,纵是再喜爱,哀家也只能忍痛大义灭亲,全我傅家忠义之名。”

      董圣卿便是董贤,汉哀帝本也是勤政爱民、仁厚敏慧之君,却因着太爱他的缘故,从此只留下断袖之名载于史册。

      她在担心什么,我太清楚了。

      “太后放心。”我俯身行了个大礼,声音冷静清晰,“若有这等魅惑君上的佞幸之人,臣第一个扰不过他!”

      好半天没有听到回话,我缓缓抬起头。太后复杂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似苦涩,似无奈。

      “阿瑜,你不要怪哀家心狠。”她闭上眼睛笑了笑,我看着她眼角浅浅的细纹,依然美得让人心惊,“可天潢贵胄之家,哪里来的爱的资格?”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脸上竟也有了一丝岁月的痕迹。

      傅家嫡女太后傅溪,昔日京中公卿世家中公认的第一美人。善书善画,词赋皆通,除了后来入宫成为贵妃的江南布政使之女江采篱,宫中无一人比得了她的容貌才情。她十七岁入主中宫,十八岁诞下太子清然,执掌凤印二十余年,能让朝野上下皆叹服其大度雍容,温和恭俭。无论她真实性情如何,这等手段心计,都很值得我佩服。

      先帝英年早逝,当时太子登基时不过刚满十五。这些年来,她在内要平衡宫中各方势力,在外要防止主弱臣强外戚专权,其中步步艰险更不足为外人道。以前看电视剧,总说宫中的夜多冷多长,我不知道,可她大约最清楚不过。

      可即便是这样,这些年来她还能尽己所能地对我们好。赏赐上不能偏私,她每年却会从自己的私幂里拨出赏赐,专门派人给我们庆生。傅家几个小辈的生辰,她都没忘记过。

      我还记得去年霜儿收到宫里新样子的宫花的样子。小女孩还不到打扮的年纪,却已然有了爱美之心,那一回足足在府里高兴了一整天。而这些,姑母都已预料到了。

      桩桩件件,零零总总,都让我没有办法怪她。

      “太后的意思,臣都明白,臣定然不会让太后失望。”

      默默走在宫内的御道上,我不知不觉竟走错了方向。往宫内两道横门而去。御史台谏往日上朝就要在此处下马,正月里却常常寂寥无人。耳边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我乍一抬头,竟被扑面而来的光迷了眼。

      阳光里,马背上的女子身姿矫然,马鞍上的铃铛反射出阵阵耀眼的光。

      楚清然的话还在我脑海里回荡,如今见到她,我一时竟不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

      “阿瑜,可算是找着你了。”

      傅尧雪一拉缰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我算着今日就轮到你入宫轮值,这不刚巧就碰上了?”

      她稳稳地落到地上,打量了眼我的神色。或许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阿瑜,怎么了?难道在宫内遇到什么事了?”

      我惊讶于她的敏锐。低下头,我赶忙收拾了下脸上的表情:“没有,或许是今日在宫中有些累了吧。倒是阿姊你,你怎么来了?”

      傅尧雪也没有继续深究,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其实我刚刚下朝遇着叔父了,他让我转告你,说今日他回得晚就不在家里用晚膳了,但他让你一定记得去书房找他。”

      原来是帮阿耶传话。

      我呼出一口气,顿时觉得脑仁更疼了。宫中这边的事情还没扯清楚,家里又还有一场大仗要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傅尧雪继续笑道:“看你那愁眉苦脸的样子,莫不是又犯了什么错被叔父抓到了?行了,叔父一向面硬心软,你若是早早地去和他讨饶,定没什么事!”

      她朝我微笑着,端得是一幅满眼里都是调侃的笑意。

      “实在不行,我便替你去和叔父说。左右不过一顿骂,我替你受着就是了。”

      我这个阿姊,未着戎装时其实是最标准的大家闺秀。她在外人面前素来温雅守礼,这般天真烂漫的模样也只在家人面前才会展露。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心里不知怎么忽然轻松了些。可转瞬间,又有些更沉重的东西压了上来。

      我今日骤起责难官家其实并不是真的责怪他,只是因为我内心深处的愧疚与难过。我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我也不敢去细想。可只我知道,傅尧雪是个好姑娘更是个好姊姊,这样好的姑娘是不应该为别人的任性买单的。

      她往日待我太好,也太了解我。傅家的人素来心细如发,我没有把握能在这种时候骗过她。

      “这没有,只是有些棘手的事罢了。阿姊,我可能得先回云侍讲那儿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实在没办法如常面对她,我只能找寻着托词。

      傅尧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哦,倒还真有一件。说起来,这才是正当要紧的事呢。”

      她笑得眉眼弯弯弯弯的,眼睛里带着属于大姊姊的关心宠爱。左右望了望,她侧过身从怀中摸出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布包。

      “喏,给你。今儿早上在城内巡守,顺道去城北给你带的。你小子就是挑,不是八仙楼的你还不要,这下高兴了吧。”

      布料一层层揭开,烤饼的香气混着红豆的气息蒸腾而上。是红豆烤饼,而且整个京城里只有八仙楼才有得卖。城北离内城并不近,可明明是冬天,这一包红豆饼却还是热腾腾。

      我再定睛一看,对面明艳的女子正一边揭布一边对着手指呼气,脸上犹然带着笑意。修长白皙的指尖上,有明显被烫红的痕迹。

      我的鼻子忽然一酸。

      而傅尧雪还在说着:“…宫里的口味素来清淡,我料着你吃不惯,就给你带了些饼来。但你可不能吃多了,吃多要积食的。”

      “阿姊…..”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傅尧雪扬起头笑着,一把把布包塞到了我的怀中,飞跃上马:“好了阿瑜,我也得先走了,还有公务呢。”

      我抱着温热的包裹,傻傻地站在原地。

      拉着缰绳调转马头,马蹄嘶鸣间,傅尧雪偏回头来看我。

      “阿瑜,没什么值得不开心的。宫里遇着什么事,你其实不必自己担着。”

      她笑着朝我挥挥手,脸上的笑容愈发明媚动人。

      “有阿姊在这里呢。”

      马蹄声在大内禁中又一次响起,一下一下,仿佛踏碎了深宫内积年的沉郁和森冷。我望着她的背影,酸涩顺着心脏盘旋而上,歉疚溢满了我的胸口。

      阿姊,别对我这么好,真的。

      因为你不知道你眼前这个弟弟,是怎样过分的人。

      他当不起。

      如雾的细雪在风中飘过,雪渐渐大了起来,落在地上如飞珠溅玉。

      缓缓往回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景云阁外。里面传来翰林院众人的声音,我却觉得离我这么遥远。

      低下头我望着怀中的红豆饼。考得金黄的外皮,红豆的香气馥郁而上,八仙楼的字样清晰地落在饼上。

      仰起头,有耀眼的阳光落在头顶。

      一时间,楚清然的脸,傅尧雪的脸,都交替着在我的脑中来回。突然有些不相干的事,闯入了我的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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