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名臣》南山有台

122、新途

　　燕行天翌日大清早就来院门口待命了。

　　岳渊醒得早，要来服侍的还有几个婢女下人，岳渊恐这么多人惊扰到李檀休息，只令燕行天一人入内。

　　余秀亭惯常早起做饭，看见院中的岳渊和燕行天，没甚么好脸色，但也木着脸给岳渊拎了一桶井水来供其洗漱。

　　岳渊轻擦着脸，面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燕行天终于从他脸上寻见以往的意气飞扬。

　　岳渊声音轻快：“整军，今日就启程回南地。”

　　燕行天问：“侯爷跟咱们一起走吗？”

　　“当然。”

　　燕行天由衷地高兴，叹道：“好，总比在这里好。”

　　余秀亭又拎着一桶水过来，远远听见燕行天这句话，怒气冲冲地将桶一扔，狠瞪了他一眼。

　　燕行天有些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

　　余秀亭微怒道：“先生这样的身子，是不要命了才愿意跟你们长途跋涉！”

　　燕行天说：“……你放心，到了南地，大君肯定会给侯爷请最好的大夫。”

　　余秀亭抿了抿唇，看着岳渊欲言又止，终是甚么都没说，给盆子里换了新水之后愤然离去。

　　燕行天不知道余秀亭哪里来得这么大的火气，按说岳渊来接李檀回南地，都是皆大欢喜的事，怎么余秀亭看上去这般不情愿？

　　燕行天纳闷虽纳闷，但脑海里还是关乎李檀的事。

　　他对李檀现在的情形依旧耿耿于怀。

　　在京城的时候，燕行天听朝中当差的朋友说了关于李檀殉死的内幕，原来新皇文昭帝登基没多久，李檀就要辞官，不肯再为朝廷效力，太后赐酒饯别，谁曾想那杯酒却是毒酒。

　　岳渊听闻后，竟也是出乎寻常的镇定，端着南地的兵符进宫，谁都不敢拦，直逼问到小皇帝面前。两人说过甚么，燕行天不知，但最后是岳渊舍南地部分兵力，才换来李檀未死还生的消息。

　　——李檀还活着，已被流放北荒，终身不得还朝。

　　燕行天这一行随来寻找李檀，虽然心中早已料到服过毒酒的李檀定留下甚么后症，却没想到会这样严重。

　　李檀那一头乌沉沉的黑发变成苍苍的白，还被剪去大半；走路时间一长，呼吸就变得沉重起来，甚至站得久了，背部也会因渐渐不支而佝偻几分。

　　几年前，他还是在凤阳关以一己之力守住大祈关口的骁勇大将……

　　燕行天长叹道：“这一程水长山远，着实辛苦。”

　　岳渊听见燕行天这句话，顿声说：“走官道，令人提前探最好的客栈，另外将孤的郎中调来服侍李檀，为他配着调配新药。”

　　燕行天说：“走官道的话，我们的行踪就有迹可循了，到时候恐怕周王的人……”

　　岳渊哼笑一声：“周王叔老了，没这个胆量将手伸出南地。孤只是担心会有京城的人来捣乱，李檀这样傻的，那个小皇帝让他死，他都能立刻自刎领旨。”

　　燕行天静声，等待岳渊的命令。

　　岳渊想了想，说：“你去部署，尤其是在李檀的周围，务必加派兵力。”

　　“若真有皇帝派来的人该怎么办？”

　　“怎么办？”岳渊将布巾浸到水中，轻轻漾了一会儿，冷声说，“一律格杀勿论。”

　　燕行天愣了一下，终是抿唇点头，“遵令。”

　　临走前，燕行天回头看了一眼岳渊。见他信步走进房中，身子站得板儿直，很是乖巧地敲了敲门，扬声说着：“我要进来啦。”

　　里面传出的声音闷闷的，“等一下。”

　　岳渊不爱等，憋住笑就推门而入，声音低沉遥远得仿佛要没在这绵长的日光当中：“义父，你藏着也没用，我都找来了。”

　　燕行天轻扬了一下眉，脸上沉重严肃的神情缓消，深松口气就匆匆离开了小院。

　　因为岳渊刚刚登位没多久，王廷的事都交由大司徒打理，他不能在北荒逗留太长时间，所以他就同李檀说了即日启程的事。

　　李檀知道其中利弊，当即应下。

　　岳渊留了几个侍奉的婢子为李檀打理行李，自己则去到军营中点兵。

　　余秀亭呆呆地站在门口听李檀吩咐着婢子帮忙收拾那些东西，过了好大会儿，李檀才一眼望见藏在门后的余秀亭。

　　余秀亭见藏不住，抿唇走上前来，先开口问道：“先生真要跟他走了吗？”

　　李檀点点头，“你想留下，还是跟我一起走？或者回到京城也可以，姐姐必定不会亏待于你。”

　　余秀亭长时间地沉默着，很久才低声说：“先生在龙图过得不开心吗？”

　　“开心。”李檀说，“也仅仅是开心罢了。”

　　余秀亭哪里还能听不明白呢？昨晚和岳渊交手之时，他就明白，岳渊能带给李檀的东西绝不仅是锦衣玉食而已，还有很多，是别人绝对给不了的。

　　“……我明白了。如果先生愿意的话，能跟着先生已是我最好的福气。”

　　李檀轻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眼角，说：“阿渊有时很冲动，昨夜他对你动手着实不该，我代他向你道歉。”

　　余秀亭抚着眼角上相同位置的淤青，一下僵直背脊，“您已经知道了？”

　　李檀说：“猜的，他不像是会拉着你去买鱼的人。不过……”李檀声音清淡了几分，像泠泠的水，“他对我来说，比我自己的命都要重要，你不该对他起杀心，现在不该有，以后更不该有。”

　　这话如冰锥一样刺得人生疼，余秀亭屏住呼吸，沉肃着上前将袖中刀匕扣到李檀面前，单膝跪地说：“属下知罪。”

　　李檀将刀匕又扔到他面前，“收好罢。君子之兵，是用以保全己身性命，以后想过太平日子，就别起杀戮之心，知道了么？”

　　“多谢先生教诲。”

　　“去，收拾好东西。”

　　龙图地方小，有甚么大动静都传得快，李檀要离开龙图的消息，不一会儿就传开了。

　　先一脚来到李檀家凑热闹的就是卖鱼的老张头。
　　他伸长脖子往里头探，教正在扫院子的余秀亭撞见，他也不怯，扯着余秀亭的袖子就问，“白相儿，岳先生真要走了么？”

　　余秀亭皱眉，“是，走了！今天就走！”

　　老张头揣紧袖子，说：“啊呦，那可咋办？挂账的那些钱，我可一时还不上了。你们啥时候回来？”

　　余秀亭没啥好气儿地回道：“钱不要了，往后也不回来了，您就安心罢！”

　　老张头嘿嘿笑了几声：“我就晓得岳先生是介大方的人，不会跟我斤斤计较的，走之前还买条鱼不？”

　　余秀亭拿着扫帚一把扫到老张头的脚下，喝道：“你再不走，就要还钱了！”

　　“走走走！！这就走！”老张头从筐子里提条鱼出来，塞到余秀亭的手中，“个凶作甚？不买，那我给先生送条鱼嘛！这条不要钱了，岳先生不是身体不好么，吃鱼大补的。”

　　余秀亭拎着鱼，看着老张头转身走了，嘟嘟囔囔地听半天才听他在说甚么。

　　“嗨……说走就走了，银子也不要了。”

　　“走就走罢，吃香的喝辣的去！我相过先生的面，就是个贵人福相，留在这介小破地方，屈了才的！”

　　余秀亭强忍下泪，继续打扫院子。

　　不久之后卫英、曹锋几人也来送行，屋中带不走的东西，都让李檀分给他们了；也有李家两个新人来送，李檀送了一吊红钱祝他们大喜，两人含泪收下。

　　龙图的百姓相送三里才停下来，复行半日，就已入荒地，浩浩荡荡的军队如同长龙游走在沙地当中，毒辣辣的日光照耀着，汗水落地都须臾没了踪影。

　　马车中，李檀枕着岳渊，闭目养神，额上虚汗涔涔，嘴唇苍白得厉害。

　　岳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难受得很么？”

　　“还好。”李檀的声音有气无力，想必已不大好了。

　　岳渊想叫停人马，李檀扯住他的袖子，“就这一段路难熬一些，走过去就没事了，停下反而不好。”

　　岳渊咬牙坐回去，紧紧将他搂在怀中，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找到当初害你的人。”

　　“日后指不定就能见到了。”

　　“你知道是谁？”

　　李檀说：“大概能猜到。那时候我问过姐姐，她不肯告诉我，那时候还能让她有所忌惮的人很少，又想害我的，也不过就一个人而已。”

　　“谁？”

　　李檀顿了一会儿，静静地回答：“关饮江。”

　　“他？”岳渊大惊。

　　“告诉你这件事，是觉得回到南地之后，你们可能还会有再次交手的时候。届时，你莫要因以往的兄弟之情而心慈手软，吃了大亏。”

　　“为甚么？”

　　李檀回答说：“承乐公主是杨国公的外孙女，杨国公虽然远离京城，多年不问朝事，但手中还握着西北部分兵权，是个不好动的老家伙。康峥海一案，关饮江只是被卸职，不是因为承乐公主从中斡旋，而是有杨国公在给他撑腰。先帝死后，杨国公想坐稳自己的位置，关饮江就是他最好的爪牙。”

　　李檀咳了几声，再道：“杨国公要杀我，也不过是想在新皇面前扬威。当然，新皇登基的那一刻，前朝变法的新政魁首就已经是个废棋了，死我一个，百利而无一害。”

　　正因如此，李念才没有发罪杨国公，因为李檀的死，对于谢清来说是件好事。为此，李念心中一直有愧，所以在外人诋毁说那杯毒酒乃是太后亲赐之时，李念从未辩解过一句。
　　然则她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正是李檀所求的结局。

　　之前，顾守豫一直担忧李檀变法激进，曾再三劝诫。可他不知道李檀是故意而为之，从一开始，李檀就没打算会再留到朝堂上。

　　一来，李檀因变法积威、积怨甚多，新皇登基后就除去他，一方面可以平息部分官员的不平和怒火，另一方面也可以防止新派结党营私，避免重蹈康峥海一系的覆辙；二来，变法者为变革留有余地，交给新皇去改进，利于新皇在短时间内稳定政基。

　　身先死，法政尤在。这就是他最好的结局。

　　岳渊挑了一下眉：“所以，小皇帝将你发配至北荒来，是不是与杨国公有关？”

　　李檀轻笑一声，张开双眼，望进他幽黑的眸子里。

　　李檀都不知自己该不该佩服岳渊的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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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回来晚了，一直写到现在，都过12点了QAQ
这算昨天的更新，今天还有一更。
这章正好补之前76章诗的下阕。
持符节，大津江上梨花雪。梨花雪，白了乌头，冷了热血。
山河长关风行烈，单枪赴会朝天阙。朝天阙，待朝鹭飞，待朝鹤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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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900√ 看来完结之前应该有望到1000，向新的小目标奋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