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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11 ...

  •   风,
      就树撮叶,入山推云。
      吹到了人嘴边,就好像扬谷子,吹跑了一颦一笑,吹跑了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只留下了故事。

      逆着山风,英晓露在给我们讲银辔寨里的故事。
      她说:“我二哥打小就是个认真的人,他越是认真,我就越是爱气他。小时候我最喜欢对他说'爹爹只喜欢我,不喜欢你'。那时我带着他淘气,几次下来他就不愿去了,说爹爹会骂。但爹爹从来不骂我。我哥听我说了好多次爹爹不喜欢你,终于忍不住了。那时有个孙先生教寨里的孩子认字,我二哥特别粘他。他哭着去问孙先生,爹爹是不是真的只喜欢妹妹。这事儿过了好多年,一直是我家的一个笑话。”

      六歧道山高路险,再十万火急也跑不得马。我们离开归云已近十日,现在终于临近终点,却只能控辔缓行。
      今天刮了一整天的大风,吹得人在盛夏里遍体生寒,沈识微鞍边黑枪的枪缨和马鬃搅成了一团。
      他早脱了杂兵衣服,现在穿着一身窄身箭袖的劲装。前几天他坦然出现在队伍里,自称偷偷来襄助他师兄夫妇,英晓露不察我俩有阴谋,还说了一篓感激的话。

      我依稀记得过去也曾有过这样英晓露说话,我和沈识微听着的场景。
      只是我们三人的人物关系就好像从正剧跳到了同人。
      当真恍如隔世。

      这段时日英晓露从不主动提银辔寨,这会儿一说起来,似乎想把一草一木都讲给我们听:“等长大了点后,我爹终于连我也一起骂了。但他再怎么火冒三丈,骂得整个寨子都在跳,也还是只有我敢顶嘴。
      易二哥说的没错,我爹不痛快了二十年,他爱发脾气,也许就是因为这个。
      去年冬天我和我哥才把陛下带回寨时,银辔赶着造船整兵,每天都忙忙闹闹。但每天都像在过年。我那时想,要是我们早点找到陛下就好了。要是陛下能从小和我们一起在寨子里长大,他不至于像现在这么不像样子,我爹也能早开心二十年了。”

      风把她的话吹得七零八碎,也吹得我有点睁不开眼。眯得久了,我在马上有点迷迷瞪瞪,也不知漏听了几段。

      “但后来有什么地方开始变得不对劲。春天时二哥问我愿不愿意去栖鹤。我本该说不想去的,银辔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我去什么濯秀?但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我还是同意了来。”
      ……
      “其实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像在做梦。我爹怎么会用那么难听的话骂我?他怎么会看着我死?但也许真是在做梦,因为我觉不出疼。心里不疼,伤着了也不疼,连我二哥流了那么多血,我也弄不明白,这地上又红又腥的东西是怎么来的。”
      ……
      “湛哥救了我。”

      这一句终于让我清醒了点。我偷偷去看沈识微的脸色,他挪揄地瞟了我一眼,倒是积德没说什么刻薄话。
      英晓露可没功夫关注我们这些小动作,她转过头来,认认真真地问我:“我要是想过没有陛下就好了。只是想一想,算不算大逆不道?
      就因为他来了,我的家变得不像我的家,连我爹和二哥也变了。我总在想,要是当初在凌水河,我们没有救他上岸会怎么样?回银辔的路上他病得厉害,我要是多拖拉两天会怎么样?”
      她好像终于找到了答案,但马上又被更要命的问题给困住了:“湛哥,蛮子皇帝对天下人不好,所以我们不想再让他当皇帝,但是陛下当了皇帝,会对这天下人好吗?死了这么多人,我们是为了什么啊?”
      有濯秀这司马家父子俩在,陈昉估计是当不了皇帝的。
      但这话不能说出来,我想了想,唯有说:“晓露,陈昉的确是个王八蛋。这些话你在我和沈师弟面前随便说,但可别跟其他人讲。”
      英晓露道:“我知道。要是我爹听见了,一定会一掌打死我的。”
      大概是想起她爹再也不能一掌打死谁了,她突然愣了,慢慢地低下了头。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从来就没恨过我爹。我爹对我好着呢。”
      英晓露给我们讲了这一路的最后一个故事。
      “记得那是我六岁时的事。那时我娘正病得厉害,也是个夏天。我半夜醒了再睡不着,想自己溜到江边去。但刚出屋门,我就看见个黑乎乎的人影在寨子里打转。原来是我爹,他一会儿走,一会儿站,但老是不回屋里。我等得不耐烦了,想趁他不注意溜过去,可还是被逮住了。
      我爹问我:'你怎么还不睡觉?'我说:'我想找我娘。'
      我以为我爹肯定要赶我回屋,却没想到他说:'你娘累了,爹爹陪你玩吧。'爹平时最不喜欢我们淘气,但那晚我说想去江边,他居然一口答应了。
      去江边的路上蛐蛐叫个不停,还有好多萤火虫。我爹替我抓来一只,我不小心放跑了,他又替我抓一只。我觉得他抓虫子的样子真有趣,就又把萤火虫放跑。我爹就像不知道我是故意的一样,替我抓了一路的萤火虫。
      我们到了江边,月亮照得沙滩像白天一样,我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么亮的月亮了。我爹跟我说他小时候是怎么抓螃蟹的,还告诉我烈鬃江里有匹长着龙鳞片的马,骑上去的人会变成神仙。这事儿只有银辔的寨主知道,他现在告诉了我,我就再也不能告诉第二个人了。”

      风把山岚吹得干净,银辔所踞的那座险峰终于在山坳露出一角。英晓露望着她的家,微微地笑了:“你知道吗?我直到现在也没跟我二哥说过呢。”

      我第一次来银辔时见识过他们在山中设的暗哨。但今天不论英晓露怎么打呼哨也没人相应。
      拐过最后一道山湾,我们到了寨前那块青石大坝上。对面门楼飘的仍旧是“英”字旗,但铁索桥上的木板却全被抽走了,留下光溜溜的铁索在大风里微摆。

      沈识微问:“这是银辔的布置?”
      英晓露满脸迷惑:“这我倒不知道,有人来犯时才会这样。也许是我们去了归云,我大哥想要小心点。”
      我道:“怎么办?要不我们把旗亮出来?”

      打出军旗似乎就有点不礼貌了,但现在再没有第二个办法告诉对面是小姐带着姑爷回门了。
      英晓露还是不甘心,站在猎猎响的旗帜下,又运足了内力打了个长哨。

      对面城楼上有人头晃动。但也只晃了一下,就海豹般晒了就跑,潜下冰层再不出现了。
      还真不让亲妹子进门了?
      我道:“这可……”
      却听英晓露又急切地打了声呼哨。
      城楼上终于又出现了活物,似在忙碌奔走,紧接着墙头上探出了几个怪兽般的黑影。

      我听见沈识微道:“退。”
      来不及等我问为什么,他一把将英晓露拽了上鞍,回马大喊:“退!全营后退!”

      锐叫声划过。
      似有短暂的寂静,但最终变成一声摇撼大地的“轰隆”。

      被炸裂的碎石有如雨下。我一把夺过那吓得呆若木鸡的旗手手中的军旗,也大喊起来:“全营退回山后!!”
      第二发炮击打在了峭壁上。像被什么巨大的怪物咬了一口,青石平台顿时塌了一角,连带一条铁索也坠入江中。
      我挥动旗驱赶着士卒:“退啊!退!”
      第三发炮击终于落在了人群里。
      不知是死马还是死人的血□□天飞舞。沈识微折返了回来,一匹浴血的军马原地乱蹴,马上的骑士正大声呼喊,沈识微掠过时将他拉了下马:“别管马了!趁他们填弹!快退!”

      对面的城墙果然吐纳般沉默了片刻。
      但未等我们完全撤出青石坝,炮声就又再响起,这次每一发都打在方才我们站立的地方,在地上犁出一道道深痕。
      空气中满是硫磺的气味,一片人仰马翻声里,我们奔下石坝,伏在山湾后。
      虽说靶子已经逃出了射程,但炮声仍三发一轮响个不休,就好像在发泄着无穷的怨气。

      我终于定住了神,在炮声的间隙里吩咐整队,一边找沈识微在哪里。
      他正若有所思望着银辔的方向,好像能看透山壁一样。我抓住他的胳膊:“你没事吧?”他摇摇头,又朝我递了个眼色。

      顺着他的目光,我才从几条马腿后看见英晓露蜷缩在山壁下,正在瑟瑟发抖。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这么害怕。

  •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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