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请收我为夫》明晢

23、愧对天地

　　我自认不够良善，也没有要替他人徒弟作嫁衣裳的觉悟。从前的事，我自己也能感知一二，倒不需青斛来告诉我。

　　明知姑罗在这个关键时候找上门没有好事，也知她想趁此机会离间我与他。照着我以前的脾气，得知事实真相定会六亲不认将他丢下诛仙台。可我到底也不再是从前的我了，当了一回人，仿佛也有了血肉之躯一般，爱心软了。

　　不知不觉回到钟山，抬头便望见了引凤台，风过梨花簌簌落了满山。

　　他说赢了棋便成婚，我竟当了真。仔细想想，我与他也并非说的那么有缘，所谓缘分，都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我曾心仪过他，往事便不想再与他计较，只不过，凡事总得有个交代为好，才不枉我对他信任一场！

　　回到寝殿，只觉得身心都十分疲惫，倒头便睡下。

　　看，当了一回人，竟惹了许多恶习，能躺上一宿绝不打坐。爱感情用事，做事瞻前顾后，满身都是弱点了……

　　夜里做起了光怪陆离的梦来，梦里暮龟山下的小小课堂里，少年拿着书卷装模作样地随着夫子摇头晃脑，嘴里却与我道：“大姐头，你有所不知，这个书本啊是个好东西，以后你在战场上指挥作战的话，我还能出谋划策，多读些大道理准不会错的。”

　　转眼到了封将的岁月，那少年悄悄托人锻了一杆方天戟，在长河落日的一方山丘上送给我，说：“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但我总觉得只有方天画戟这样的名兵利器才配得上你。大姐头，我是不是从此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当个军师了？”

　　然而下一刻，刘恪就惨死在我面前，我在满目的血迹里将方天画戟插在他身旁，与他割袍断义，从此一刀两断，至死都不肯原谅他……

　　弋伯，你为人为神，都在背叛我……

　　我在顼陌一阵吵闹的叫嚷声中头疼地醒来，天已大亮。好不容易安静了一晚上，我边起来边思忖着要不要再让他闭一天嘴。

　　谁知他跳到我膝上，歪着脑袋看了我半天不出声，我一摸脸，竟有泪迹斑斑，怔了怔。

　　顼陌问，师父哭什么？

　　“我……”我自身还有些莫名，一时怔怔。

　　见我说不出，他又问，师父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故意不让我知道？

　　我说：“钟山就这么大，我能瞒着你什么？”

　　他哼叫一声，昂首挺胸，翘着尾巴一个转身跳到地上，长尾扫过我的脸，痒得我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他拖着长长的尾巴嚷嚷着出门，说问雀媓去！

　　我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小孩什么的，果然不是我钟山能消受得了的。

　　洗漱一番出来，问了雀媓得知他去了后山修炼，我便也到后山去看看他。

　　见他闭目卧在巨灵石上修炼心法，我暗暗放了心。他涅槃一回忘了许多事，我还以为他连那些心法术诀都忘了。

　　怕他修炼时出了差错，我便默默陪在一旁。

　　这一陪便是七日，彼时我已入定，被一声“师父”给喊了回来，隐约里似看到他的人影，待睁眼看清了却还是只凤凰，倒是羽翅长了许多，金灿灿的，煞是耀眼。

　　在我以为自己看错了的时候，他霎时又出现了人形，面容痛苦地绷着，没维持一会儿便又回了原形。我忙聚集周围灵气作屏，待他出现人形的时候掐住他的脉门渡给他仙气。

　　他渐渐地稳住形态，紧绷着的煞白面容也逐渐恢复了血色，平静了下来，长睫轻颤了颤，茫茫然地睁眼看着我。

　　“可好些了？”我问。

　　“师父？”他呆呆地喊了声。

　　我心里惊了惊，莫不是又傻了吧？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忧心忡忡地下意识要探他的魂魄，伸手到一半目光所及注意到他未着片缕，光溜溜地愣着，我也顿时愣了……

　　我张了张嘴，晾着手收不是不收也不是：“呃……”

　　他脸一红，忙背转过去，大声道：“师父想占我便宜吗？！”

　　“不是……”我讷讷两下，又觉得对着个光溜溜的背影实在不好解释，便也转过身，脱了外袍捂上眼递给他，道，“要不，你先穿我的吧？呃……盖一下也好。”

　　我的衣服他穿不下，但遮盖一下该遮着的地方还是可以的。

　　隔了一会儿，他扯走我手上的外袍，在我身后窸窸窣窣地遮挡了一番，又招来彩云裹了一身，才说：“可以了。”

　　“嗯。”我放下手，径直往寝殿方向去，道，“走吧。”

　　他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忽然问：“师父都看到了什么？”

　　我说：“什么都没看到。”

　　隔了一会儿，他又道：“师父，我原来已不是小孩儿了。”

　　“嗯，我知道。”

　　前阵子不是跟你说过许多遍了吗，你不听而已。

　　“那，师父……”他顿了顿，便没再说下去，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不说，我也就不想问了。他还是只疯疯癫癫的落毛凤凰的时候，我还能坦然面对一二。如今他人模人样的出现在我面前，竟叫我尴尬得难堪。

　　来到寝殿院前，他往玖玖的屋里走去，我忍了忍，还是叫住了他：“陌儿。”

　　他回头，涅槃后的五官又飞扬跋扈了几分，如缎长发厚厚重重地披了一身，在流动的彩云间若隐若现……

　　问：“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我其实有点难以启齿的，但他原先的寝殿早已让了给玖玖，东西也全搬到我的屋里去了。如今这婚成不了，他又忘了许多事，竟让我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想了想，便道：“你的东西，都在我屋里。衣服的话，便到我屋里换吧。”

　　他一脸莫名，问：“我的东西，为什么会在师父的屋里？”

　　我看了他好一会儿，心下真是百味杂陈得很，道：“你涅槃前说要成亲，所以就把东西都般到我屋里了。”

　　“成亲？和谁？”

　　一个“我”字绕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若说他要我成亲，我们还有一个儿子。那在他心里，我成了个什么东西了！这是一个师父该干的事情吗？！

　　我懊恼了一番，道：“你的寝殿已经给了玖玖了，我的就给你吧。”

　　我说完转身就走，他忙道：“师父还没说完，就要去哪儿？”

　　我顿了顿，道：“你先把衣服换了吧，为师去前殿会个客人。”

　　我抬脚便走，来到前殿，雀媓便将拜帖呈上，道：“帝君，您可算出来了。文曲星君已在山门候了两日了，是否接见？”

　　“带去引凤台吧。”

　　“喏。”

　　我仍是去酒窖抱了坛梨花酿，执盏上了引凤台。昔日花下酌酒赔歉意，今日这酒，又该赔什么呢？

　　我啊，倒是很想听听他那巧舌如簧的嘴里能说出些什么理由来糊弄我。

　　引凤台松下的棋盘早已不知被顼陌收到了哪里去，唯余嶙峋石块冰凉凉。我盘坐斟酒，放了一杯在对面候他。

　　一会儿雀媓将他引上来，身形修长，锦衣垂地，乌发如缎，玉簪轻束，脚下每走一步，都似有仙气萦绕，出尘绝艳得很。

　　人一到，那些仙山孤鹤云雾缥缈便皆成背景。

　　我扣着酒坛子斟了杯酒，看了他一眼，随手将放到一边。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也不知道心里想了些什么，终是缓缓低了头，手执玉简慢慢跪下一拜，一字字请罪道：“弋伯有罪，请帝君责罚。”

　　“哦？是吗？”你倒是干脆，一上来就给我个大礼！我竟觉有些好笑，“星君历来侍奉天帝左右，兼之辅佐我钟山多年，任劳任怨，劳苦功高，何罪之有？”

　　他垂眸沉默许久，微风携着崖边雾气轻轻吹过，萦绕四周。面前跪着的他便是他们口中最般配我钟山的男子，我也曾如入魔障般迷恋过他，如今想来，谁又会喜欢一个对自己呼来喝去，让自己跪来拜去的女子呢？

　　我心中一阵迷茫，轻问：“你恨我？”

　　他霍然抬头，震惊地看着我，我对自己的猜测亦是证实三分，道：“自你掌管天权宫以来，已有七万余年。我自问待你不薄，便是我处事不周全，也不至于让你恨上。在此之前，我可曾亏欠于你？”

　　“没。”他低头，紧抿着薄唇。

　　我道：“既然没有，你又何故恨我？”

　　他缓缓道：“自打小神掌管天权宫以来，多得帝君从旁照拂，小神对帝君，感激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恨帝君？”

　　“既然如此，你却又为何三番两次的背叛我？”

　　他愣了愣，抬头看我，我心下已是不悦得很，问：“怎么了？星君还需要回去仔细琢磨再说么？！”

　　他垂眸一拜，道：“小神不敢。”

　　我冷笑一声道：“星君历来胆子大得很，有什么不敢的？”

　　他缓了缓，道：“三万年前，青斛入魔，的确是小神一时鬼迷心窍犯下的错事。请帝君责罚。”

　　我问：“千年前那场仙魔之战也是你一手促成的？”

　　他怔了怔，道：“彼时，我并不知帝君怀有身孕……”

　　我被他气得一笑，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一颗心都涩了，怒道：“你哪里是不知，你分明就是想要我的命！”

　　我扣起酒坛子“啪”一下摔到他跟前，整个引凤台顿时酒香四溢，合着周遭云雾都颤了颤，一旁梨花簌簌地下了满地……

　　我自问待他不薄，可他却从三万年前，就开始悄悄地给我布了个生死局来要我的命，我啊，真是瞎了眼了！

　　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做足了为人臣下的姿态，我闭目深吸了几口气，缓了缓情绪，道：“相容不是我杀的，你恨错了人了！”

　　他浑身都颤了颤，扣着玉简的手用力得骨节都发白了。

　　我说：“倘若是我杀的他，魔界断断存不到今日！星君所作所为，与你那入魔的师父，又有何异？！”

　　“小神……愧对帝君。”

　　我对他算是失望至极了，难耐地揉了揉额角，站起走了几步，道：“你不仅愧对我一番厚爱，更是对不住天帝对你的一番信任……”

　　“你啊，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尽管如此，我最后还是找了个借口放过了他，“念你下凡有功，这次便罢了，若有下次，便自去那诛仙台领罪吧。”

　　风过梨花落了满山头，我步步下了引凤台，心底怅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