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天下》明晢

19、始落子

　　他长长缓了口气，抬手撩了撩帐帘，又觉费劲般收了手，沙哑沉闷地叹了一句:“竟是延卿的孩子啊……”

　　陆延卿原是宇文月华麾下的一员，后来为情所困背叛了他，追随梁洛将他宇文家的大好江山一分为二。诸多前尘往事，定是恨极了陆延卿吧？

　　我默默不敢应声，只敢偷偷拿眼瞧了他一遍又一遍。

　　他躺在床上已经无力起身了，整个人虚得似乎已经只剩这一口气吊着。他说：“你可知，朕为何传你前来？”

　　我小声道：“是小王爷嚷求您救我的吧？以为我在贵妃娘娘那里吃了苦头，他还在殿外候着呢……”

　　他叹了口气：“倒是个机灵的。听说你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他们母子俩继承大统，稳享荣华。你倒是给朕好生说说，朕当下的燃眉之急，该怎么个解法？”

　　即便他表面上给了苏容万千宠爱，但实际上，给的却是白展的面子。他最后提防着的还是白展。生怕他一死，这半壁江山最终落入白氏之手。

　　他不能让这半壁江山拱手让人，却又已经无能为力了。

　　他这其实是想怎么不费一兵一卒，把太子抬上这九五至尊的宝座并稳坐呢吧？

　　既然如此，白去容，我最后送你份大礼吧！就当是报答你这一路上对我的些许恻隐之心，让我活至今日！

　　我瞧着账内思索片刻道：“太子殿下乃天下正统，众望所归，陛下想保太子登基，也乃天道使然，万民所望。可我这一计，恰与陛下，与天道，与万民所背驰，用在七殿下身上合适，用在太子殿下身上，实属不妥。”

　　他沉吟良久，方道：“若朕，非要保太子呢？”

　　我怔了怔，仿佛遇到了知己，我懂他所想，他亦知我所知，看似答非所问，却都知道对方听懂了。

　　“陛下心里其实早有答案了吧？陛下是不甘心吗？可是不甘心又有何用？”我说，“眼下保住南赵这半壁江山才最要紧的吧？我向来愚钝，尚且明白除了七殿下，谁也阻止不了白氏一族，何况陛下这般聪慧近圣人，定是早有打算了。唯今之计，只有七殿下登基，小王爷辅佐，才能暂且牵制住白氏一族。至于太子殿下，陛下大可暂且发往封地，待时机成熟再徐徐图之。”

　　“七皇子与小王爷一母同胞，若是七皇子即位，这半壁江山还是您打下来的这片。七皇子登基，小王爷会忌讳容贵妃，只要容贵妃在世一日，他就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七皇子取而代之。白展也一样。若七皇子争气些，将来再将白氏一族清理干净便是。若不争气，陛下不还有太子这个后招吗？”

　　他闻言重重地咳了许久，沉默了许久，忽然道：“延卿，最近可好？”

　　“家父身体一向硬朗，好得很。”

　　不然也不会将我算计到这般进退维谷的地步！以至于我最近反复猜测我的父母是否真心爱过我这件事。

　　“他……”他欲言又止。

　　半天我说：“陛下放心，只要我还好好活着，他就没机会重掌兵权。”

　　即便重掌兵权了，这几十年久疏战场，哪儿还打得动？！您真是太看得起他了！

　　他忽而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呛着了，猛地咳了许久才缓过来：“即便朕有心留你一命，怕也难以走出这偌大的南赵啊……”

　　诚然，这半壁江山无论落到哪个皇子的手上，都拦不住白展起兵的心思，而这由头，自然最好就是北赵前来讨伐，届时，无论谁登基，他都是无冕之王！

　　北赵国公府也需要个由头重掌兵权，这个由头，恰好就是我的小命，只要我死在南赵，国公府就可以籍此出兵南赵重掌兵权，白展也可以以此为由掌握军政大权。

　　所以，我该怎么办，即便活下来了，又能去哪里？

　　我说：“为了您的半壁江山，相信您有办法让我活着离开南赵的，至少，我不能死在南赵。”“

　　“的确，你不能死在这儿……”他长长缓了口气，招呼伺候的太监细密了几句，打算将我悄悄送我离开南赵。我自始至终都没见到过他正面。

　　那太监领我出门外时，世子白建铭看着我，依旧是我来时那般轻微微地弯着嘴角，像个谦谦君子，温润得令人沉迷。

　　我看了眼白去容，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迎面就来了个面生的老太监，说道：“贵妃娘娘吩咐奴才来接陆三小姐，陆三小姐请随奴才走一趟吧。”

　　这就来了？苏容消息来得这么快？这宫墙里活着的果真都不是简单的人物啊！我随他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好像要跟白去容交代，可又一时记不起，便回望了一眼白去容。白去容看着我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忽然就想起船上答应过他一个请求这件事。至于他到底要我帮他做什么，我还不知道，思及此，我便回身问：“小王爷，可曾有话未曾交代与我？”

　　他闻言忽而一笑，道：“是有个人需要麻烦三小姐照顾下的，三小姐若是见着了他，务必替本王照看一二。”

　　谁？我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碍事的白建铭，既然他不表明说谁，想必是个不方便说的人。我只得点头应下：“好。”

　　转头那太监便领我退下，七拐八绕的不知往哪儿走了去，我说：“这位公公，这不是去贵妃宫里的那条路吧？莫不是公公走错了？”

　　“不会错的。”他一脸和善讨好地笑道，“老奴在这宫里走了几十个年头了，里头这一草一木的，老奴都是看着长大的。”

　　“是吗？”我暗暗留了个心眼。

　　“到了，三小姐。”

　　他步子往旁一拐，前方一条绿荫大道，我眼前忽然一黑，紧接着就被一闷棍给敲晕过去了！倒下之前，我仍忍不住骂了句祖宗。真黑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待我醒来之时已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青苔爬满了墙壁，隐约里还能辨认出蠕动的滑虫……

　　四周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弱得仿佛呼吸重了都能将它惊灭。

　　“有人吗？”我挨着墙，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换了一声，没有回声，只清脆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心里一惊，随即大声地叫唤：“有人吗？！有没有人啊！”

　　我拼命地越喊越大声，直至声线都嘶哑了，喊不动了，依旧没有人能回答我，即便一个微不足道的脚步声……

　　苏容要将我灭口？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此冒出来，但又很快就否定了，宇文拓还没登上帝位，她不会杀我的，杀我对她一点一点好处都没有。那又会是谁，谁要杀我？我的脑海里白建铭和沐春风的模样一闪而过……白展？！

　　我若死在南赵，北赵国公府就可以籍此拿到十万兵权屯兵对岸，白氏一族趁此机会夺得南赵的一切威望，无冕之王，舍他其谁？

　　我摸了摸了钱袋子，心里一慌，我的钱忘了跟白去容拿回来了！该死！我不能死，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也不能死在这般境地。

　　我该怎么办，如果一直没人来，目的就是将我关在此处不闻不问活活饿死呢？那我岂不是比上辈子还凄凉？！

　　不，不能的！既然是想利用我引起战争，那么，我必须要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得天下人尽皆知，口口相传……我不会死在这里，我会死在大庭广众之下，并且会有一个合适的罪名，足够引起民愤的罪名。

　　宇文月华还没死，所以白展还不会杀我，所以，他在等宇文月华挂了就拿我祭天！

　　我该怎么办？我前所未有的希望宇文月华长命百岁……

　　我在这方寸地牢里失了方寸，坐立不安，直至最后筋疲力竭，又饿又渴，又困又累。

　　我没日没夜地想着怎么逃出去，以怎样的理由见白展一面，可是这么久了，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个人，来看过我一眼。吃食也只是些糜烂的东西，每天从门缝里塞那么丁点儿进来维持我的性命，他们压根就没打算给我开口的机会。

　　我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或许不用等宇文月华归西，我就先熬不住自我了断了。也不知道过了几日，我整个人瘦成了竹竿子，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两眼聚不上焦……

　　终于有一日来人了，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打开了那扇门，刺目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他拿来一张状纸，拿起我的手按了个手模，状纸上条条清晰地写着我的罪过，身为梁洛女儿的种种罪状。

　　他说我生来有罪，活着就是对天下黎民百姓的不公平，今朝就要我以死谢罪！

　　所以，宇文月华驾崩了？这才多久，我连一顿正经牢饭都没来得及吃，宇文月华就死了……

　　宇文拓登基了，白去容辅佐，太子宇文睿前往封地。白去容辅佐新帝，听上去就好似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可宇文月华想要保住这半壁江山已然毫无办法，他不能把这辅佐大权交给白展，至少名义上不能。

　　所以，白展想要名正言顺，必须要拿出个正经由头来。我还没死，我不死，北赵就不会发兵，北赵不发兵，白展就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掌握大权，所以，我必须死，但又不能死在他手上，所以，我要死在一个偏远甚至摸不清方向的地方府吏的手上，神不知鬼不觉地，确保万无一失。

　　届时两军交战，北军说要为我报仇雪恨，而南军则以府吏与我的个人恩怨为由占理上锋，而白展则顺理成章地得到民意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