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也江湖》闲人土生

6、校园也江湖 之 实验班

　　这学期尹阳没再接“差”班了，尽管她只喜欢教高年级，觉得只有高年级的学生才能接受她这种不带零碎的语言方式。可丛校长却让她去接二年级的一个班。

　　“这个班基础好，你容易出成绩，一方面也下去带带小年轻的。”丛校长如朋友一般搂着尹阳的肩，她对这个无论是水平还是能力都堪称一流，但是却始终没出过什么成绩的人已经有了一份特殊的感情。

　　“我是不愿意教低年级的，你实在要这样安排我也只有去，教砸了可别怪我。这个班原来是谁带的。”

　　“白静。”

　　“才一年就换老师，那家长意见不大吗？”

　　“肯定是意见大，所以才要你去压阵啊？”

　　尹阳哑笑起来：“我压什么阵，白静什么人？年轻，漂亮，那普通话，对学生那种刚柔相济的功夫，好多家长就冲着她来择的这个校，选的这个班。学生刚适应你就换老师，不恰当不恰当！你还让她接着教，我不接，家长那一块没法面对。”

　　“决定没法改变，我已经安排她下乡支教去了，要一年后才能回来。”

　　其实尹阳也不过是说说，她知道丛校是从来不会改变决定的，无论对否，总要实行一段再说，在实践中检验决策，并总结好的经验，是领导的一贯风格。

　　新学期之前的返校日，尹阳走进了挂着二(2)班门牌的教室，学生们散乱成几堆在玩自已的。一个足有五年级学生那么高的姑娘迎着尹阳就过来了。

　　“您是我们班的班主任吧！我叫文句，老师，以后您有什么事找我就行了。”

　　脑海中的名字跟人对上了号，尹阳立刻对这个班的学生干部惊叹了，光这长像跟气势就足以让她吃惊的，白静给她介绍学生情况的时候只说排在名单前面的是学生干部，然后按家庭情况依次排列，可没介绍学生的长像与个性。

　　“那好，文句，你让同学们按原来的位置坐，然后安排班长，学习委员等检查假期作业。”

　　尹阳试着交待任务。

　　文句清亮的童音中带着威严：“这是新来的班主任尹老师，大家立刻按原位坐好，把作业放在桌子上，我马上开始检查。”

　　接下来就没尹老师的什么事了，文句带人检查作业，打打卫生，甚至还批评教育了偷工减料没完成作业的，规定他们在什么时间必须完成等等，还顺带解决了怎么布置教室的问题。

　　尹阳在心里感谢白静，不知她怎么调教出这样的班干部的，自已接这个班，第一次可以坐在办公室里，看别班的老师忙得灰头土脸的自已去跟着打扫卫生。

　　白静用一句话解决了家长们的埋怨和担心：“新接班的这个老师更好，比我好上许多，你们会感受到的，放心放心！”

　　时值第八次课程改革，这个班成为梦小学参加新课程改革的重点实验班。

　　新课改最直接的内容大概就是可以不用统一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的教材了，可以选用指定的有国家资质的地方教材，梦小学所在的课改区，连续三届选用了北师大版的教材，尹阳她们是第一届。

　　据说这次课改是历次最彻底的一次，因为它彻底改变了由老师教、学生学的观念。开了好多次会，组织了好多次的教师集中学习，专家们反复强调的就是要让学生自主学习。老师的所谓知识和观念千万不要注入给学生，要让学生自已去发现。各路专家传授了很多方法：讨论法、合作法、发现法、探究法，总之越新越奇越怪就越体现了课改的精神。

　　尹阳去教导处交资料，看到了白静的论文《“把生字送回家”——识字的好方法》，课堂上尹阳让同学们“探究”自已怎么识字的，五花八门的回答：什么记部首啊，记结构啊，记口诀啊，果然学生各有各的道，“那么怎么使字跟词和句连接起来记住呢？”尹阳问，“送回家！送回家！”“找朋友！找朋友！”集体回答都会变成有节奏的呼喊。“白老师教过的，把大生字小生字都在课文上找出来，勾上词，再读句子，就是送回家了。”学习委员扬露锋总结回答，这是一个高挑个，排骨长相的姑娘，是班上维一可以对抗文句的一股力量，时任学习委员。

　　十年没碰过低年级的尹阳捡得一个现成实用的识字法，并且觉得这方法对于快速阅读有很大的帮助。

　　“我们再来看看课文旁边这两个小同学是怎么思考问题的？”尹阳准备带阅读理解题了。

　　“叮叮和咚咚！”全体大声更正老师的说法。

　　“哦，这个就是叮叮和咚咚啊！”在新教材培训会上尹阳听好几个装得嫩声嫩气的专家提起这两个名字：“叮叮和咚咚是怎么思考的？叮叮和咚咚是怎么学习的？”尹阳一直以为这是北京某名牌小学的名牌学生呢，原来是教材上的假想角色，专家对此可没有说明，再说下面坐着的谁耐烦专心听培训。

　　尹阳觉得这个叮叮和咚咚有点儿像是中学英语课本上的李雷和韩梅梅的山寨版。

　　“不知道叮叮和咚咚会不会分角色朗读课文啊？”尹阳尝试着深入了解这个班的朗读能力。

　　“我会我会，我来我来。”“我读乞丐”“我读诗人”“我读旁白”，同学们纷纷举手。

　　尹老师进行了分工：一组读乞丐，二组读诗人，三组读旁白，四组读路人，班长读题目。

　　尹阳心中有很大的怀疑，这是一种难度比较高的朗读训练，高年级的学生都不一定能完成得很好，有的学生直到小学毕业都弄不清双引号和冒号的用法，这才刚刚二年级上学期能行吗？

　　同学们用明确的分工合作式朗读回答了她，除了个别的声音起得不够整齐，收得不够干净以外，整个班的角色与对话区别得很清楚，有许多同学甚至能读出不同人物的不同语气。

　　“好！”尹阳在心里再次感谢白静，给这个班打下如此良好的基础，不知道是老师的功劳还是课改精神的功劳。“从此我可以用与高年级同学沟通的方式与他们进行教学活动了，这些小人精比我才送出的那班厉害多了。”尹阳过后对白静说。

　　课改实验班的所有科目都是课改实验科，有教材的和教材还没跟上的都要实验，自然课也在其列。

　　年轻的袁原老师本来是教英语的，也给她排了两节实验班的自然课(小学老师都要求一专多能，多专多能的，以便领导随时调用。)这一周她可忙昏了，因为专家和领导要来检查实验课进程，重点就要听她的一节还没有统编教材的自然课，看看老师和学生是怎样在课改中一起成长的。

　　“上什么内容才能既体现自然知识，又活跃课堂，还能让同学们整节课都有活动内容呢？”袁原愁得眉眼挤成一块，好看的嘴和直直的鼻梁皱在一堆，转来转去地在操场上找灵感，这所花园式的校园也不负她的期望，当她差点踩到一条蚯蚓时，灵感找到了。她飞奔回办公室把教案写好，又跑到教室里给同学作了详尽的布置。

　　上公开课前，袁原正在做最后一次的教案腹稿准备，办公室的门被猛然推开，一个满脸悲怒之气的中年男子冲了进来。“啪”的一声，一包黑呼呼的东西自他手上向桌上砸下并散开，男子随即向袁原大喝“拿去！你们老师要的东西，娃娃上个课，老师成天地就折磨我们，要这样要那样，我们不干别的是不是？光配合你们啦？”

　　袁原莫名其妙遭一阵吼，金水老师连忙起身调解：“家长莫生气，有话好好说，老师总是为娃娃好，不知你是为什么气成这样？”

　　家长委屈与生气集成一体，虽看见教过他的金老师出面也无法有多少好气：“不是嘛，娃娃回来泼着吵着说袁老师要很多蛐蟮来上课，还要带一包泥，这城里上哪儿找去？还要赶到九点以前送到学校，我六点过钟开车到花溪乡下，挖了半天，回来又堵车又遭罚款，心里又急，怕误了娃娃的事，你们是上什么鬼课要这些鬼东西，不是娃娃在实践，全是我们家长在忙，搞什么嘛，我现在上班来不及了，要被领导骂，还要被扣钱，你们老师少麻烦我们家长一点儿好不好？现在你要的蛐蟮送来了，拿去吧！满意了吧！”

　　他对着袁老师说完最后两句，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桌上散开的包里蚯蚓爬得到处都是，几个年轻老师尖叫着四处乱躲，金老师赶紧叫张师傅来收拾，一阵忙乱收拾干净。袁原却为这个会错意传错话的学生害自已又挨吼又遭责怪委屈得眼含泪水，但还是不忘给这小孩留了一条蚯蚓和少许泥土，以备上课时用。

　　这节课上下来，专家虽然照例是提了不少的建议和意见，但总体评价很好，清新、自然、贴近生活，尤其是学生的发言很出彩，折射出课改以来学生思维的活跃程度大大提高。

　　没人知道课堂背后袁原的委屈。

　　三年级时，实验班的老师都参加了学校里的课题研究小组，有“新课程改革课题组”“家校结合课题组”“校本教研课题组”“心里辅导课题组”等等，成了研究型和学习型的老师。怎么研究？怎么学习？当然没有谁清楚，也不需要清楚，只清楚一点，大会小会越来越多，需要交的各种文本资料越来越多，要去听的课越来越多，专家一来，全体作陪。

　　梦小学由于附近住户搬迁，生源越来越少，所以支教回来的白静接的一年级每班就只有30人，成了第一届小班，因为有了小班，学校又多了一个课题组，“小班化教育课题组。”请了教育学院的教授来当专家，专家来培训时，自然是要有高上座率的听客，专家让老师们谈谈课改的感受，刘老师一语冲撞：“我感受？我感受就是忙，昏忙，忙昏！”

　　课题组的老师经常都在双休日拿到听课券去听全国名师的培训讲座，上百元一张票，价格逐年上升，名师来一趟不容易，到处都需要他们去指导，局里和学校在教师培训上都特别舍得下本，无论是在花费教师业余时间上还是办学经费上，因为只有不断进行教师的继续教育，才跟得上经济发展对教育产业化的需要，所以在被称为“小继教”的培训潮流中，老师的作业负担一点儿不比应式教育下的学生轻松。

　　“你看我今天的作业，写完了两支水性笔。”白静抖擞着手上的笔杆，揉搓一下发麻的手腕，拿着课本去上下午最后一节课。

　　“回来赶紧做答卷啊，我等着抄你的噢！”小凡冲她背影喊道。

　　“哎哟，我不活了，管它哪个不得了的单位发的答卷，我不想做了。反腐倡廉的答卷也要我们做，我都沦为小学老师了，还廉，干脆连粉笔都廉了算了。”白静笑骂两句赶紧冲出去，害怕铃声停了才能走进教室又被扣钱。这奖惩条例名目繁多，奖从来没捞着，惩到是挨了不少。

　　尹阳这会儿没课，逛过来准备找一张现成的答卷抄，下班之前不交要扣钱不说，最恼人的是要挨批，没面子，当老师的把领导的批评表扬看得很重，办公室里大家都在赶作业，没人答理她，她凑过去跟小凡聊了起来。

　　“昨天讲课的那老师不错，在呼伦贝尔呆过八年，难怪上《草原》一课入景入情的。”

　　“是嘛，这是我见过的最靠谱的一个专家了，又上示范课，又结合示范课搞讲座，水平不虚。”

　　“始终是北京来的，不虚假，因为她用的是我们的学生。”

　　“哎？你听课记录做了没有，借给我抄抄。”

　　“胡乱做了一些，还要写课后评，心德体会，搞出多的来了。走了，上去找袁原的卷子来抄。”

　　“哦，对了，刚才兰校长找你。”

　　尹阳走进敝开大门的校长室，只有兰副校一人软软地坐着，脸对着窗外丛丛的爬山虎发呆。

　　“哥们，发什么呆呀，我们学校的课改进程上晚报了，一大张我班学生的上课照，你看了没有啊？”尹阳亲热地跟兰副校打招呼，她们是“酒友”，说话很随意。

　　兰校曾口授纯葡萄酒酿造法，白静把木子和尹阳金水她们带到朋友的葡萄园去买下了一亩地的水晶葡萄，并在酒成之日趁给成绩册盖章之方便，偷公章盖了好多份奖状，在木子举办的品酒会上颁发，欢声笑语的酒文化是兰副校献给梦小学的最好礼物，也是好朋友们职业倦怠时的排解。

　　“唉哟，我就只想发呆，享受发呆。”兰校笑对尹阳，面目疲惫之极。“看什么报纸噢，我怕看见字，怕见任何有文字的东西，搞资料搞得我快疯了，直接就疯了，已经疯了！”

　　尹阳看见桌上小山也似堆着的资料袋问道：“不是五好学校才检查评比过吗，又要搞这么多资料干什么？”

　　“咳，现在要参加评比课改先进学校，各种软件硬件都要齐备，周末和木子她们忙了两天，把评“五好”的东西又分门别类地装到评课改的袋子里，要换标题，有的地方要换名单、烦死喽。今早到教育局开会，喊马上要交阶段性的结题报告，咋办哦？”兰校苦着脸左手打右手，大眼睛比平常更大了，不是身板底子好，那样子恐怕要直接躺办公室里了。

　　“什么意思嘛，要我帮什么忙直接说，写一篇结题报告又不是什么上天入地的难事，照格式套就行了。”尹阳主动提出为朋友解难。

　　兰校长脸上顿时笑了个云开日出：“你肯帮我太好了，你那大笔一挥当然不是难事，在我可就要熬出白头发来了。”她手忙脚乱搜出了一大堆资料，“来来来，这些你带回去参考。哎呀，哥们你太好了，现在我可以松口气了，后天交货，你辛苦辛苦，今天那张反腐败的答卷你就别做了，我找个小年青的帮你抄一份。”

　　尹阳答应着离开校长室，隐约觉得自已有点儿像《有事儿你说话》里的郭冬临。

　　晚上，尹阳打电话恭喜木子荣升正教导主任，木子叫苦连天，“哎哟，早知如此还不如回去当老师单纯点哦，现在就是个打杂的，一天忙到黑竟不知忙的是个啥，帮老师们审个证就跑了六趟，还有几个人的证要审，东西又不齐，我自已的资格证就被局里弄丢了，还硬说他们不可能弄丢。这一轮的最后一个审完，下一轮的就又该开始了。上面一个屁下面跑断气，真的是这样。……”

　　尹阳知道年轻有为的木子抱怨归抱怨，对仕途之路还是挺有追求的，就随意夸赞式地安慰她几句，又聊了聊白静支教渡金回来可能要调走提升，刘老师也走好了提升的路，丛校长退休以后梦小学领导班子大概会怎么调配等闲话，一聊就是几十分钟，放下电话她为自已呆了一阵，然后抖擞精神开始为他人作嫁衣，写那歌颂领导工作的课改阶段性成果结题报告。

　　尹阳早就想把文句的大队委职务撤了，一则觉得她太霸道，自以为是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二则认为一直当学生领袖对她的性格成长不利。这想法源于一次听写检测，尹阳先点了几个同学上黑板来听写字词，连续两轮都没请到一直在举手争取的文句，她问尹老师：“你点上去的是差生，还没到我们？”

　　由于是事实，尹阳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立即眼光四顾大声宣布：“是差生！”大家都不举手了。

　　尹老师随即点学习委员，大家又赶紧踊跃举手，夹杂着“我！我！我”的喊声还有“嗯……”的哼聊声。虽然听写活动前后轮的准确率差距确实惊人，但被学生当堂道出差别来还是让尹阳很不快。她小结时对文句的说法给予纠正：“没有差生和好生的区别，学有专长，领会有快慢，一单元练习上有‘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的句子，大家都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听写不过关的抄词三遍，全体班干部写这个句子十遍，文句根据句子写一百字的认识。”

　　还有一次是派出所中队长来学校讲座，内容是如何在遇到坏人时有效地保护自已，方法当然是很与时俱进的，总之就是示弱，配合、快逃这类的招数，但中队长不好明说，让孩子们说，这个班作为现场听讲的班级真是不负重望，回答极尽机巧，方法多而妙，把个中队长和其它只能坐在教室里听喇叭的同学听得笑声不断，中队长说要把他们的方法推广到其它学校去。

　　讲座结束，文句去大队部交材料，坐前排那位个子最矮，长相萎顿的小女孩要求尹老师让她去交台上那块红丝绒布去校长室，尹阳笑着答应，小女孩双手捧布，欢天喜地走出教室，还一路大声：“快让开，老师让我去交的。”并挥手打开其它同学伸过来摸红布的手。刚要下楼，迎面撞上回来的文句，高大端丽的她气场非凡，一伸手喝道：“拿过来，你赶快回教室搬桌椅，马上要上课了！”

　　虽是同窗，却整个一天差地别。小女孩收敛了笑容，萎萎顿顿回到教室。尹阳在后看到这一幕，真下了要撤掉她的决心。班上能干的同学多的是，学习委员杨露锋就曾经说过：“既生瑜、何生亮，如果公开竞选，我肯定当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