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65、玥仪殿晴窗戏分茶

　　宫中近日议论纷纷，都道这百里女官非同寻常，雅擅诗词便罢了，居然还通医理，连蔡昭容的梦魇之症都治得。蔡昭容的病，吃了太医院院正的方子仍然时常反复，谁知百里女官到珏明殿开导了几次，她的病情竟然渐渐有了起色，不再胡言乱语，精神也大好了。后宫中不晓事的，只道百里女官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奇医术；而略通透些的，见她救下得罪了贤妃的人，都暗自为她掬一把汗。毕竟上一个得罪了贤妃的人，脑浆还沾在御花园的假山上呢。
　　也不知道那百里女官是怎么游刃有余地在后宫中周旋的，非但在皇后那里复命，成功地安抚了皇后，还找到托词回复了闻讯前来的帝姬，而气得火冒三丈的贤妃，明明已经放话要百里殇付出代价，却不知怎的骤然偃旗息鼓了几日。听说前几日贤妃的生母、缙云府上的东轩夫人入宫求见贤妃，二人在珏明殿说了半日的话，贤妃的脾气便越发火爆，殿中的杯盏已经摔碎了好几套了，还有好几个宫人都受到了责罚。
　　“所以说，你到底做了什么？缙云筝那块爆碳，谁得罪了她，她定是不死不休的，你是怎么让她忽然安分下来的。”玥仪殿内，帝姬兴致勃勃地问道。百里殇拈起一块点心吃了，幸福地眯起眼：“臣把大半个后宫的点心尝遍，果然还是帝姬这里的最好吃。”说着便又拈起一块往口中送。帝姬道：“这有什么，你若喜欢，本宫将那厨子送到煜祺殿便是，你快说罢！”
　　百里殇将点心咽下，笑道：“这有何难，给她找一点麻烦，让她无暇他顾便是了。”“找麻烦？”帝姬思忖片刻，梭然睁大眼睛：“原来前些日子朝中闹得沸反盈天，让我那哥哥勃然大怒的那件事，是你在弄鬼！”百里殇忙摆手道：“微臣哪里有那样的本事。是大理寺卿韶嬴与刑部尚书缙云尘接洽工作时，赫然发现天牢中的前空桐郡主是个冒牌货。这样的大事，岂是臣弄得了鬼的。”帝姬道：“你少在我面前装了，不然此事为何早不发现，晚不发现，不偏不倚恰好在贤妃打算收拾你的时候被发现了呢？”百里殇擦擦唇角的糕点屑，正色道：“正是呢，微臣百思不得其解，思前想后，觉得肯定是因为臣与帝姬走得近，沾上了帝姬的福祉。”
　　帝姬笑着啐了一口：“油嘴滑舌的东西，信不信本宫撕了你的嘴，你还不好生交待，快说，你和韶嬴怎的暗通款曲起来？是不是一同经历了生死，日久生情了？此事可是他为了你做的？”百里殇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嚼得正欢，闻言差点没被噎死，帝姬忙递给她一杯茶水，又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百里殇好容易缓过来了，瞪了帝姬一眼：“什么暗通款曲，什么日久生情，好你个金尊玉贵的帝姬，脑子里都是些什么？我和韶嬴约好了在那里钓鱼，筱天你来咬钩子做甚？”
　　帝姬眸光一闪：“你是说，你放出那只鹦鹉，是为了试探谁在监视你？只要有人察觉你和韶嬴在一起了，便暴露了她自己？”“是这个意思。”“也就是说你并不是真的在和韶嬴谈情，你们只是合作的关系？”
　　“说到替身之事，我和韶嬴真真是冤枉，此事真的不是我们做的，我原本只是授意他给缙云尘找一点麻烦，好让缙云筝的日子过得不那么顺心，谁知道缙云尘胆子那么大，竟然监守自盗，做出换囚这样的事情来。说起来，那替身与空桐鸾真的是一模一样，足以以假乱真，这样都能被韶嬴发现，也算是缙云氏运气太差。”
　　韶嬴与空桐鸾毕竟是表兄妹，虽然不在一起长大，但韶嬴一定有办法确认她的身份，只是此事是韶嬴的秘密，她还要守住韶嬴对她的信任，不可与人言，只好归因于幸运。
　　帝姬翻了个白眼：“本宫问你是不是没真的与韶嬴谈情，你转移话题做甚？”百里殇的红晕还未爬上脸颊，唇边便已经泛起狡黠的笑意：“那微臣与帝姬谈论的是帝姬为何会上钩，捕捉臣的鹦鹉，你不一样转移了话题？”帝姬脸一红，生硬地答道：“本宫揽后宫大权，宫中有可疑的动物携带情诗飞进飞出，本宫自然是要查看一番的。本宫那哥哥本名姓绿，若那鹦鹉是哪个嫔妃的东西，本宫岂能让他真的戴上一顶绿色的头巾？”百里殇“扑哧”一笑。帝姬道：“本宫已经说了，该你了。”
　　百里殇饮了口茶，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低声道：“也真，也不真。”帝姬蹙眉道：“你少跟本宫打哑谜。”百里殇轻叹一声：“我和他的开场太糟糕了，我撞破了他的秘密，而他想置我于死地。纵使后来互相欠下了救命的恩情，但由于彼此太会演戏，太会算计，已经没办法像寻常人那样单纯无畏地奉上一腔心意，也无法相信对方给出的是纯净无暇的真心。我和他只有如此——只有如此演戏，不戳穿那层窗户纸，不说清楚是假是真，才能有走下去的可能。”
　　帝姬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所以你……是真的喜欢他？”百里殇忽地笑了：“谁知道呢。我连何为喜欢都不知道。不过这种事，看再多的话本子也无法感同身受，不亲自试试，又如何懂得？”“唉，本宫在后宫之中，也算是见多了陷于情爱的痴心女子，你是个聪明的，要试便试试罢，只是切莫太过沉溺，伤了自己的心。”百里殇放下茶盏，冲帝姬一笑：“那是自然。”
　　“不说这个，再说说你跟我那嫂子说了什么，竟然能让她不再追究蔡氏的胡言乱语？”“你是说皇后么？你可还记得我从蔡氏那里得来的眼线手册？”“记得，那可是好东西，本宫用着颇为趁手，做成了几件想做很久又不太方便的事情，还没多谢你呢。怎么，你把那东西也给了皇后一份？”百里殇举手作起誓状：“皇天在上，日月明鉴，臣可是忠心耿耿为帝姬效力的！臣绝不是两面三刀之人！”帝姬笑道：“你这样子，倒是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百里殇笑道：“我并没有将册子给她。我只是告诉她，蔡氏并无梦魇之症，这是贤妃又在生事，顺便提醒她注意一下自己手下的宫人。恰好缙云筝的眼线跟主子一样，是个急躁藏不住事的，早就急吼吼地撺掇皇后严惩蔡氏，映证了我的话。皇后知道自己被缙云筝作了筏子，心中恼怒，自然无暇去管一个病得不轻的蔡氏。皇后不过是病了一阵子，眼皮底下就被人塞了乱七八糟的人，自然要忙着清理。”帝姬笑道：“你真真是巧舌如簧。”“正是呢，连向来最最刚正严苛的帝姬都被臣哄得团团转，臣可不就是舌灿莲花么？”
　　“还有一事，你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地救下蔡氏，若说是为了那眼线的资料，本宫是不信的，那东西虽然好，费些心思假以时日便能得到，用来蔡新眉一条命似乎不值。”百里殇一笑：“帝姬天潢贵胄，也许不懂得墙头衰草生之艰难。许是蔡氏顽强求生的样子打动了我，我想看看她能走多远。况且蔡氏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留着她，的确可以分去缙云筝的精力，让她没那么多空闲生事。”
　　筱天帝姬的笑意淡去，原本清澈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又迷茫：“不，没有人比本宫更懂得生之艰难。不知你是否听说过，本宫并非含着金汤匙长大的、金尊玉贵的帝姬，而是皇兄称帝后，千里跋涉寻亲过来的。
　　“煊嵊十二年，本宫只有十三岁，孤身一人出现在帝都之中，用了一些方法面圣，自称是他离家学艺后父母生下的幼女，是他从未谋面的亲妹妹。让皇兄相信我的身份并没有费去太大的功夫，但得到朝臣与世人的认可——想必你也略有耳闻——是付出了铁与血的代价的。如今本宫坐稳了帝姬的位置，在皇兄的盛宠之下拥有了任何一朝帝姬都不曾有的权力与殊荣，看起来高高在上，所有人对本宫敬畏交加。只是他们都不曾想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从桃……从故土一路奔波到帝都，曾经经历过什么。彼时后宫中资历最老的四妃并皇后已经在宫中生活了十一年，后宫早就有了属于她们的规则，本宫能够毫发无损地存活下来，一步步将权柄收在手中，曾经经历过什么。如今世人都道本宫铁面无私、刚峻严苛，在朝廷与天下博得这样的名声，又曾经经历过什么。”
　　“所以说，没有人比本宫更懂得生之艰难。至高无上的权力从来都不是唾手可得的，本宫如此，皇兄亦然。如今皇兄基本有了独立的、不再形同虚设的皇权，他上位之初，不过是一个四边不靠，孤立无援的孤家寡人。我们兄妹俩互相扶持，走到今天这一步……呵，扯远了。”
　　百里殇望着她，一时语失。她的确不清楚眼前这个不到十七岁的少女经历过什么，可是她那不符合年龄的凌厉与果决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她过往的艰辛。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兄妹三人中最不幸的一个，他们两个君临天下，贵不可言，自己明明与他们一脉同源，却在山野长大，渺如草芥。即使她现在努力地靠近他们，却仍旧是任由他们生杀予夺的臣子身份。可是在风刀霜剑中滚打过后，她忽然发现自己才是最幸运的一个。至少她在那人的宠溺与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到十八岁，从未有生死之忧，亦不曾经历过人心的黑暗与权欲的肮脏。
　　好在这沉默没有维持太久，帝姬在一哂之后，便又换了话题。又与帝姬闲话了片刻，百里殇方告辞回到煜祺殿。小竹子正一脸慵懒地栖息在架子上，长长的尾羽垂下，用喙梳理自己的羽毛，百里殇走过去，挠挠它的小脑袋，取下它腿上的纸条看了，“嗤”的一笑，又用韶嬴教她的手法将鹦鹉抚弄一番，它舒服地软下身子，靠在她手上，用带着笑意的男性嗓音道：“如君所愿。”她一笑，想起那一日在滢水上，谈起她的心愿，自己在大放厥词之后，那人眼含笑意，似乎也是这样说的。
　　她又将纸条看了一遍，低声吟哦：“心似飞絮性孤高，半为疏狂半桀骜。忽见红梅倾城色，甘作瑞雪沃丰饶。”自言自语道：“他倒是自视甚高。还说什么看不上别人，只怕别人也看不上他吧。”眼前展现出红梅覆雪的惊艳画面，她却脑补过度地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脸上一红，嘟哝道：“雅痞，臭流氓！”
　　方把字条收好，便见溟儿进屋道：“姑娘，你下次去信的时候让韶公子跟竹生说说，让他别给小竹子喂酒酿团子了，这贪吃的鸟儿食量又大，酒量又小，醉得东倒西歪的，迟归了足足两日，倘若误了姑娘的事，如何是好？”百里殇笑道：“我说呢，我在朝中都得了缙云尘换囚的消息了，这小东西怎的还不回来，原来是醉了。竹生这小子皮痒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下次叫阿嬴再赏他一顿板子吃。”“正是呢，对了，姑娘明日是在宫里呢，还是去上朝？”
　　她这个御史大夫得皇上特许，无奏无诏不必上朝，群臣起初颇为嫉妒，但后来渐渐发现，御史大夫在朝的时候，十次至少有六次带来了弹劾的折子，还有三次是皇上看哪个大臣不顺眼，吩咐她着手查证弹劾，只有剩下的一次是她良心发现，只是单纯地上朝听事。后来他们便每天烧香祈愿，只求御史大夫别来朝堂上碍眼，再无人说什么嫉妒的酸话了。百里殇乐得清闲，得以从容自由地在两个身份间切换，将精力分散在前朝与后宫。
　　如今听溟儿问了，百里殇便答道：“明天自然是上朝，你去收拾一下，晚上从皇后那里回来后，便打发我回御史台。明□□中该有一场好戏，本官自然是要去凑个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