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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念兹在兹龙章凤姿 ...

  •   等眼中的活气终于酝酿成了狰狞,如同久冻之冰渐渐消融,她木讷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那是愤怒,是怨毒,是恐惧,亦是绝望。如今她已是残破之人,自然见不得这般美好艳丽的东西,她想命人将花拿出去,可一开口,嗓音陌生得可怕,那呕哑嘲哳如同八十老妪的声音,怎么可能属于她这样一个妙龄女子?回想起那段时日经受的折磨,她蓦然闭上嘴,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挣扎着支撑起虚弱的身子。甫一起身,强烈的眩晕感便迫使她躺了回去,她喘了口气,歇了片刻,再次咬牙支撑起来,用尽全力伸出苍白枯瘦的手,将花瓶打翻在地上。
      花瓶碎裂的声音引来了人,那个眼生的丫鬟见自己睁了眼,露出喜色,连花瓶也顾不上收拾,雀跃着出去通知外面的人:“姑娘醒了!”
      我不是什么姑娘,我是郡主,是空桐氏的掌上明珠,整个西扶最尊贵的女子。
      她想这样说,只是想起自己苍老的嗓音,她便紧紧闭上嘴,双手紧紧攥住身下的被褥。
      方才那个丫鬟名叫雏凤,却像一只老鸹般聒噪不清。她一面利落地为自己套上厚厚的带绒的外裳,在自己身后垫上又大又软的靠枕,一面做着自我介绍:“奴婢叫雏凤,是雪殊大人派来服侍姑娘的。姑娘放心,这里是雪殊大人在城郊的别苑,府中养着一百高手,最安全不过了。”
      她打来水服侍自己洗漱,在一旁聒噪道:“姑娘昏睡了大半个月,身上的外伤已经痊愈了,高烧也退了,只是烧得太厉害,又兼着用嗓子过度,嗓音怕是一时好不了,”她小心地看一眼她的神情,又道,“不过雪殊大人已经请了极好的大夫,用了极好的药了,假以时日应该是可以痊愈的。姑娘这几日最好不要用嗓子,有什么事情就比手势、用唇语或者写字,奴婢懂得唇语和手语,也是识字的。”她端来清粥小菜,一边喂自己,一边道:“姑娘且安心将养着,大夫说不能多思多虑,放宽心才能恢复得快,雪殊大人会为姑娘安排妥当的。”
      雏凤的嗓音极甜极脆,这样叽叽呱呱地说着话,屋子里都是她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话语声,空桐鸾眼中闪过一丝暴戾,夺过她伸过来的勺子仍在地上,嘴唇开合,用气音吐出两个字:“闭嘴!”雏凤吓了一跳,许是体恤病人的情绪,她并不气恼,反而笑嘻嘻地道:“是奴婢不好,见姑娘醒了光顾着高兴,太过聒噪,吵着姑娘了吧。”边说便利落地换了一把勺子,继续喂她:“姑娘别恼,奴婢不多话了,姑娘再用一点粥吧。”
      她想把粥碗扣在她脸上,只是这粥又香又稠,远胜过天牢里带着馊味和泔水气息的猪食,她虚弱的肠胃抗拒不了这样的诱惑,无力的四肢也支撑不了将粥碗夺走扔掉的动作,只能一边用恶狠狠的目光瞪着雏凤,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她喂过来的粥。
      等一大碗粥见了底,雏凤道:“姑娘刚吃完东西,先别躺下,歪一歪养养精神,过会奴婢再来服侍你睡下。”空桐鸾还没有吃饱,见她要走,情急之下拉住了她的衣袖,她自己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眼中流露出的无助和凄惶,却在看到雏凤脸上的恻然之色后又恢复了恶狠狠的神情。雏凤取出一个小小的铃铛,放在床头:“姑娘莫怕,这里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姑娘要叫人,就摇晃这个铃铛。”空桐鸾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耐,她动了动唇,用唇语道,再盛一碗来。雏凤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并没有顺从她的吩咐,而是说:“姑娘的脾胃太过虚弱,纵然觉得饿也不能一下子吃得太饱,姑娘先歪一歪,过两个时辰奴婢再拿吃食来。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病啊只能慢慢将养,急不得的。”说完收拾了粥碗,径自去了。
      空桐鸾用力锤了一下床,这若是她的丫鬟,这么烦人,还敢忤逆她的意思,早就该被黑杀军拖下去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不过她现在吃了点东西,虚弱的症状有所缓解,身上香香的暖暖的,正处在十分舒适的状态中,更兼着雏凤是雪殊派来照顾她的人,她便大度地不再跟她计较。她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凛冽空气中清冷的梅香,在经历了死之威胁后,生之喜悦变得如此生动鲜明,让她暂且按下心中的屈辱与怨愤,愈发贪恋人世的美好。
      韶嬴正在大理寺中处理政务,在皇上的支持下,大理寺中的官僚基本都是他亲自擢选的清流或韶党,鲜有靠着裙带关系来的大少爷和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对立政党,因而十分得用。只是要他和缙云尘这老狐狸合作,着实是一件颇为棘手的事情。原本想着至少处理的是二人的敌对政党,怎么也该同仇敌忾,谁知缙云尘虽不显山露水,但行止之间,竟然力主从轻发落,对锒铛入狱的空桐氏颇为回护。虽然他打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旗号,但敏锐的政治直觉,还是让韶嬴察觉到一丝不妥。反倒是刚刚解除禁闭的傅雪殊,身为最有动机和立场为空桐氏辩护的人,却仿佛突然改了性子般明哲保身,紧守本分,每日只处理好自己份内的政务,对空桐氏的发落不闻不问。
      根据他掌握的傅雪殊的秘密,他知道傅雪殊绝不可能冷眼旁观空桐氏满盘皆输,全然覆灭,如今他的明哲保身,到底只是暂时的偃旗息鼓、寻觅时机,还是已经胸有成竹、智珠在握了?而看似庸碌无为,却有能力两朝为官,位极人臣的缙云尘,亦不可能是会同情败者的人,他又在谋划些什么?
      他正在沉思,却见竹生捧着一只毛色艳丽的鹦鹉,圆圆的脸上露出讨喜的笑容,也不回禀,便径自走上前,将鹦鹉往他的膝上一放,一言不发,笑嘻嘻地去了。韶嬴自知并不是什么宽容的仁主,也不知为何竹生的胆儿竟然能在他的威压下越长越肥,不过在看见鹦鹉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已经飞扬起来,也实在是做不到板起脸来对他大加斥责。他抱起肥肥的鹦鹉,在它红色的翎羽上逗弄似的抚摸了两下,鹦鹉舒服地眯起圆圆的黑豆眼,任由他从自己的小短腿上取下字条。字条上是一行蝇头小楷,字迹远远算不上漂亮,甚至有些潦草:
      君既复来归,妾亦长相思。手挼癯仙蕊,心结蒲苇丝。君在宫墙外,理当慎自持。寒梅已芳菲,俗花皆羞死。
      韶嬴轻笑起来,将纸条展平,小心地收在存放重要信件的匣内,又将那诗句默诵几遍,唇边笑意更深。这首诗若翻译成白话,大约是这个意思:你回来了,我很想你。我在赏梅,我很想你。我的情意如同蒲苇坚韧,你也只能念着我一个。我这样好,别的女孩儿哪里比得上我半分,你不准想着别人!眼前似乎浮现出她拧眉跺脚、咬牙切齿的娇俏模样,他笑着摇了摇头:“这小醋坛子。”一边研墨濡笔,斟酌片刻,低声吟哦几句,方一挥而就。
      他依原样将纸条卷好放入竹筒中,系在鹦鹉脚边,又挠了挠鹦鹉的小脑袋,问道:“她带了什么话?”鹦鹉歪着头,用少女特有的活泼语调道:“小竹子,你去告诉那个人,让他给刑部的缙云老头找一点麻烦。”
      他一顿,随即舒展眉头,这便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么,她身处宫闱之中,竟然还能与自己想到一块去。
      他又对鹦鹉说了句什么,便唤道:“竹生,将小竹子带下去吧。”竹生笑嘻嘻地上来,将鹦鹉抱在怀里,正要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道:“那件事情,查得怎样了?”竹生一愣,随即敛去脸上的笑意,那嬉皮笑脸的劲一收,他便如同出鞘的宝剑一般,浑身闪着锐利与精明,他正色道:“属下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还在追踪查证中。”韶嬴点了点头,竹生便退下了。
      韶嬴将手中余下的文件批复完,收好案几,却并不急着回去,而是将匣子打开,将那张明显是从书上匆匆撕下来的纸条取出来,纸条的一角还有可疑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水果的汁水,似乎可以想见写纸条的人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又低笑起来,只是这笑容里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
      时光回溯到半月前,那是在滢水上的最后一日,最迟明日,便能抵达帝都。他忽然接到她的侍女请他的消息,来到舱房,只见她趴在桌子上,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桌上的木纹。见他来了,她坐直身体,一脸严肃地对他说:“我有事要跟你谈。”明明是十分严肃的样子,可她明亮的眼睛里似乎点缀着细碎的星芒,脸颊粉扑扑的,像最饱满水嫩的桃子,他便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他的目光在她脸上若有所思地逡巡一圈,最后暧昧地落在她红润的樱唇上,戏谑地问:“小殇要与嬴谈什么?可是谈情?”
      百里殇一脸严肃地答道:“正是。”
      他先是一惊,在心中逐渐沸腾的欢喜泛滥成灾之前,强自将快要跳出胸膛的心按回去,收敛了嬉笑的神色,戴回温文尔雅的面具笑道:“想不到被你反调戏了。”
      百里殇肃容道:“我没有调戏你,我认真考虑过了:回朝之后,瑄晟帝应该会给我一个在前朝为官的机会,但是我并不想放弃后宫女官的身份,而且我既没有人脉,也没有得力的手下,我孤身一人,朝廷与后宫的消息互通对我而言十分有利。但是对于在后宫的百里女官而言,她和朝中新秀白逦通信既无必要,又很怪异。”他明白她的意思,接话道:“所以,如果后宫的百里女官与当初邀妍会上对她一见钟情的韶嬴谈情,他们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互通消息,即使被人发现了传讯的渠道和内容,也不会有什么不妥。这样,白逦可以得知自己不在御史台时前朝的消息,而百里殇亦可通过在前朝造势,顺利地辖制宫嫔。至于韶嬴,”他叹息一声,“韶嬴得到了一个光明正大与天下第一美人谈情说爱的机会,已经是祖坟冒青烟,是十世擦肩修来的福祉了,哪里还顾得上算计得失。”
      百里殇被他逗得莞尔一笑,道:“对韶嬴来说,他可以得到后宫的消息,一样可以利用后宫牵制前朝。虽说他肯定在后宫有别的消息渠道,但哪里有女官亲自坐镇来得妥当可靠?”韶嬴笑道:“如此看来,这对嬴来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退则可得后宫消息,若进一步,倘若嬴借此机会赢得美人芳心,便是再好不过了。”百里殇笑道:“好了好了,别油嘴滑舌了,你那里可有什么传讯的好东西,比如暗语或者信鸽什么的?”韶嬴道:“信鸽是飞不出宫墙的,会被御林军不由分说地打下来。暗语学起来也很麻烦,且容易引起怀疑。不过嬴养了几只鹦鹉,倒是或可一用。”百里殇喜道:“鹦鹉?这倒是不错,平日里可以伪装成女官饲养的宠物,纵使被御林军发现,他们也不好贸然射杀的。传讯的时候除了可以在它身上带纸条,还可以教它学舌。”韶嬴道:“正是。这鹦鹉颇有灵性,若没有特殊的手法抚摸哄逗,并不会随意开口传话,传讯时可在纸条上写下无关紧要的信息,而重要的信息可以口授与它。”
      “是了,嬴记得小殇曾说过,要向曾欲置你于死地的空桐氏复仇,如今空桐氏没落,小殇也算得偿所愿。”“你是想问我,既已得偿所愿,还这般汲汲营营,所求为何吧?”百里殇笑道,“若我说,我的心愿是诛尽天下宵小,还江山海晏河清——你自然是不信的。那么换个说法,我想爬得更高,看得更远,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权在握,享受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潇洒自由,这个理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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