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6、定风波台上狡陈词

　　瑄晟帝还未决断，重伤的韶嫄便气息悠悠地唤道：“皇上……”她失血过多，脸色苍白，躺在太医准备的小榻上艰难地抬起头：“若是小姁指使，刺客又怎么会伤害臣妾呢？臣妾相信皇上和万俟丞相一定能还小姁清白，只是小姁年幼，还请皇上看在臣妾的份上，垂怜小姁……”瑄晟帝行至榻前蹲下，握住韶嫄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梓童放心，在真相大白之前，朕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韶卿，你不必操心，安心养伤便是。”目光相接，看到他眼中的警告和安慰，看到他瞳仁中映出的惊惶失态的自己，韶嫄神色一凝，随即恢复了往日的端和肃穆，她缓缓躺下去：“有皇上这句话，臣妾安心，多谢皇上。”
　　瑄晟帝轻抚她的鬓角以示安慰，接着回到雕栏前，继续道：“至于韶相……弑君是大罪，为了公允，废相羁押在刑部候审，以儆天下。待他日查明真相，证明清白，自然会官复原职，厚赏安抚。万俟丞相，缙云尚书，你们不可为难他。”左相万俟颛和刑部尚书缙云尘赶紧应了。韶姁面色平静，免冠脱簪，朝天子磕了几个头：“皇上待姁如父如兄，姁不能为君分忧，反而疏忽不查，一不能护卫皇上周全，二不能修养己身，致使遭人陷害还无以辩驳，是臣……是姁的罪过。姁定会潜心思过，配合万俟大人和缙云大人，多谢皇上眷顾。”说至动情处，竟已凝噎，他一头黑发披散，衬出白皙肤色和微红的双眼，额头已经磕得有些红肿破皮。四围一片唏嘘，一些心软的女眷已经开始低头拭泪。
　　“皇上，韶相之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实在令人唏嘘。刚巧在下手中有一些证据，似乎可以证明韶相清白，不知皇上是否愿意一闻？”就在侍卫收监韶姁之际，苏氏的流云楼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虽然有些中气不足，但吐字清晰，语气沉稳，迅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百里殇闻声看去，正是方才吸引自己注意的那位高鼻深目的公子。周围有人窃窃私语：“天哪，是雪殊公子！”雪殊？这名字有些耳熟，百里殇回忆了一下，想起那人和她说过，那位有“谦谦君子，亭亭玉人”之称的名士傅雪殊。传闻雪殊公子布衣出身，和她一样，先天有些不足，故而体质孱弱，但是自小聪颖过人，雅擅文赋，年纪轻轻声名便传遍银月，乃数一数二的大才子。而且傅大才子心高气傲，不愿为官，不但拒绝了万俟丞相请他出仕的邀请，还清高自持，连空桐氏重礼聘请他做清客都不愿意。
　　显然瑄晟帝也对这位名士有所耳闻，听到他的话，对侍卫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侍卫们当即退下，韶姁依然跪在皇帝面前。瑄晟帝说道：“哦？傅先生称有证据，请拿出来吧。”傅雪殊下了流云楼行至斗芳台上，向皇帝行了揖礼，从容道：“韶相自执相印，一直为民谋利为君分忧，于情，他与皇上有君臣之谊、姻亲之缘，一直托赖皇上荫蔽；于理，韶相的人品行事天下人有目共睹，鲜有可能会行此犯上之事。”“傅先生，于情于理，朕也相信韶相是清白的，只是只有证据才能服众，才能经得住刑部审查。”“皇上，从动机分析，妄图行刺您的，要么对您心怀怨愤，要么狼子野心，要么内心阴暗扭曲。刺客的武功高强，没有一定的地位和财力很难请到，而且发觉刺客吐露真相，能趁刺客不备杀人灭口，可见在场的还有同谋，而且是位高手，我们可以根据刺出银针的手法和角度，寻找一下这位灭口的高手。”瑄晟帝向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退下，片刻后来报：“杀死刺客的银针，细若毫发，尾部镂空，确认是‘玄冰针’无疑。”“皇上，朝中人也许不清楚，但江湖人知道，玄冰针乃独门暗器，天下只有一人使用，那便是——韶侍郎。”
　　听到这里，百里殇不由暗暗看了韶嬴一眼，她知道行刺一事全是韶嬴的谋划，而刚刚刺客指证韶姁时，她站在韶嬴身边，亲眼见他指尖一动射出银针。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大大方方使用了自己的独门暗器，这是唯恐别人不知道是他干的么。联想到桃花林中听到的那个刺客的疑问，似乎连栽赃韶姁也是他计划好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听得有人冷哼一声：“韶嬴杀兄都做得出来，弑君也不是没有可能。”声音不大，语气却充满厌恶，百里殇抬头望去，是一位五大氏族的女眷，她年纪与百里殇相仿，肤色雪白，鼻梁很高，眼窝很深，深紫色的眼睛流光溢彩，看外表估计是西扶人，看来八成是空桐氏心高气傲的大小姐空桐鸾了。
　　杀兄？听闻韶家嫡长子韶婺天纵奇才，可惜英年早逝，据说是突发心疾暴毙而亡，难不成另有隐情？百里殇忍不住再次看向韶嬴，除了刚才傅雪殊将矛头指向他时他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角，到现在，他一直是一副谦和恭顺，隐忍不言的样子。
　　空桐郡主此言一出，周围又是一片窃窃私语，大抵都是在讨论韶嬴杀兄的嫌疑。韶嫄贤后、韶婺天才、韶娈美人、韶姁右相，一家人除了韶嬴，个个出类拔萃。听闻韶氏兄弟姐妹一向不睦，众人推测韶婺锋芒太盛，所以韶嬴因嫉妒而杀死兄长，如今又设局杀死才华展露的弟弟韶姁。听着这议论纷纷，瑄晟帝的脸色又暗了几分，韶姁漠然地跪着，眼神空洞，韶嫄被一群太医内侍围着，看不到表情，傅雪殊还是一副清高的样子，继续侃侃而谈：“方才我们只见刺客向韶相的方向跪下，口称‘韶大人’，因为韶相离得近，便自然地认定刺客指的是韶相。但仔细想来，韶侍郎在台上，也是刺客面向的方向。” 他顿了顿，又道：“可巧昨日在下散步途中误入一片桃花林，听到了一席了不得的谈话……”他将那日百里殇听到的对话基本原封不动地复述了，末了添了一句：“事后在下已经打听到，那片桃花林是韶侍郎私宅的花园，没有栅栏，因而冒昧误闯，在下在此赔罪了。皇上若不信在下的话，大可以问问百里姑娘，在下在桃花林散步时，刚好遇到了她。”
　　百里殇的内心被熊熊怒火燃烧着，暗道：好你个傅雪殊！偷听暴露行踪就算了，还把我踹下树背锅；把我踹下树背锅就算了，你今天还要拖我下水！我一个平民百姓，谁也得罪不起呀！
　　春日天气并不炎热，百里殇却已经出了一身薄汗，她偷偷瞄一眼韶嬴，只见韶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既不惊讶也不愤怒。百里殇赶紧想着对策，她是应该帮傅雪殊作证推一把韶嬴呢，还是帮韶嬴脱罪，或者赖账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就算瑄晟帝信了，傅雪殊和韶嬴会相信她吗？直觉告诉她这绝非一场简单的行刺，韶嬴的反常行为肯定暗含着更深的布局。尚未决断，头顶瑄晟帝的声音已经传来：“哦？百里姑娘，你可曾听到韶侍郎和刺客的对话？”
　　“在下确实听到了，不过在下觉得，傅先生可能是有什么误会。”百里殇上前一步，回道。“哦？竟是在下误会了，不知百里姑娘可否明示？”傅雪殊看向百里殇。百里殇朗然一笑，从容道：“先生敏慧，有心去听，听到的是一场布局行刺的惊天谋划；在下愚钝，无意路过，却觉得像是安排婚事。在下以为，韶侍郎说，不管成与不成，都会善待家人，意思是无论婚事成不成功，这家人都会得到赡养。那人询问是否真的攀诬小公子，怕是先生听岔了，在下听到的，分明是‘攀附’。到后来，韶侍郎还问起那人的小女是否及笄，怎么听都只是闲话家常。”百里殇说完，轻吁了一口气，偷偷观察众人神情，傅雪殊脸色铁青，韶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瑄晟帝颜色稍霁，温声道：“哦？傅先生和百里姑娘听到的话差不多，意思却大相径庭，韶侍郎，你自己怎么说？”韶嬴行了礼，恭声道：“启禀皇上，昨日是臣的花匠来求臣，说他的大女儿为韶相害了相思，斗胆来求我想做韶相的房里人；又怕韶相恼怒把他赶出去，我不忍心训斥，又怕韶相不悦，就答应无论成与不成，都赡养他一家，让他自己去求韶相。至于玄冰针，”他跪下，“臣见小人攀诬韶相，心中恼怒焦躁，怕他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忍不住出手，是臣的罪过。只不过臣钉的是刺客的手肘，似乎有人用暗器打偏了臣的针，才要了刺客的性命。”“是么，那花匠何在？召他来。”瑄晟帝沉声道。
　　不多时花匠到了，战战兢兢回答了皇帝的提问。他事先并不知道台上诸事，但供述与韶嬴无二。百里殇意识到即使没有自己的证词，韶嬴也做好了脱罪的准备，巧的是他们的陈词竟然不谋而合，现下估计他不会为难自己，终于松了一口气。瑄晟帝道：“想来如果密谋大事，定然不会在没有守卫，散步就能进去的桃花林。既然人证证词对得上，傅先生也没有别的物证，可见韶侍郎不是主使，但是放暗器封口的事情属实，先停职一阵子反省反省，起来说话吧。至于韶卿，尚无证据，就依了原先的决断，等万俟丞相和刑部一起还你清白吧。”韶嬴依言谢恩起身，傅雪殊面色阴沉，躬身道：“是在下误会韶侍郎了，还望见谅。”“好说好说，只是昨日在下疏于招呼，傅先生竟然不肯赏光，出面喝一杯薄酒，在下也十分惶恐。”韶嬴云淡风轻地笑着，傅雪殊脸色更黑了。
　　“行了，此次邀妍会，就此结束了吧。”出了行刺之事，瑄晟帝也失了原先的兴致，他宣布结束后，便不再多留，率领一众妃子宫眷回宫了。名门望族的公子王孙则纷纷来到斗芳台前，向各自中意的美人发出邀请。
　　百里殇擦擦额头上的汗，心想，必然是昨日韶嬴发现了自己，预备好了人证和说辞，幸好自己急中生智，没有顺应傅雪殊的说辞。正准备开溜，身后悠悠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百里姑娘请留步。”百里殇心想，你动作倒是快，不过不好意思了我没听见，她足尖一踢打算用轻功闪人，不想突然被什么打中脚踝，她腿一软，整个人往后一翻，正好落入一个已经掉过两次的怀抱。耳边传来韶嬴低低的笑声：“百里姑娘站稳了。”百里殇半羞半恼地站好，问道：“韶侍郎还有什么事么？”“在下已经被停职，姑娘唤在下‘嬴’就好。在下倾慕百里姑娘美貌，对姑娘一见倾心，不知是否有幸邀请姑娘到韶京寒舍小住？”周围有几个贵族少年，都是打算来邀请百里殇的，闻得此言不由驻足，又紧张又期待地看百里殇反应。
　　百里殇心想，如今自己也算小有名声，韶嬴在大庭广众之下邀请她，众人都知道了她的去处，他应该不会把她无声无息地灭口，况且她得罪了傅雪殊，不知道会不被咔擦，跟着他回去反倒比去了别人家安全。韶嬴的谋划看起来十分反常，倒是引起了她的兴趣，想要一探究竟。她本打算看过了这阵子热闹，在帝都逛一阵谋些盘缠，现在被那人一脚踹下楼乱了计划，趁势离开也好，算是避避风头。想到这里她主意已定，便冲韶嬴嫣然一笑：“多谢公子相邀，在下就厚颜叨扰了。”韶嬴浅浅一笑，文质彬彬，气度风华，引百里殇上了马车。
　　望着马车渐行渐远，几位华服公子喃喃道：“天哪，百里美人竟然跟着韶侍郎去了。”“有什么好惊讶的，刚才百里姑娘还为韶公子解围来着。”“她不会对韶嬴……”“谁知道呢，美人出场时不是公子嬴接住了她吗，说不定就一见钟情了。”“是啊她刚才还冲韶公子笑了！”“唉，算了，韶公子温润谦和，人物出众，两人倒也是一对儿，咱们还是去请别的美人吧。”“哎孙公子你这话我可不认同啊，若说是微生族长，那倒是郎才女貌，这韶嬴表面上温和，背地里谁知道呢……”“算了算了，不管他，我先去邀请那位言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