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薇》韶华过客

10、情丝何似虎狼环伺

　　是什么时候情根深种的呢？是征战归来看到他含笑的眼，和那淡淡的一句“爱卿辛苦”；还是在灯火通明的御书房看着他揉着眉头，微红的眼睛望着自己：“爱卿，只有你永远不会背叛朕”；又或者是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上，看他意气风发处理政务；抑或早在那一年他挽着弓回眸一笑的瞬间？
　　贴身的藏暗器的袋子上，亲手绣着大朵的金边蔷薇——那是银月王族的族花，她告诉自己，绣他的族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忠君报国；那些松绿、翠绿、草绿、碧绿的汗巾上，打着同心的络子，她对自己说，绿色——他眼睛的颜色，那是自己最喜欢的颜色，而同心结简单好打，节省时间；她封为将军在帝都开户，她下令在自己的将军府种下大片的木棉，“橦”是木棉的古称，她骗自己，这和他的名字没有关系，她只是喜欢木棉的花，那如同火焰般热烈，如同爱情般娇艳的花朵。那些女儿家的心事无可倾诉，只能缄默于那一针一线的金边蔷薇，一丝一缕的同心双扣，一年一季的木棉花开。
　　她清楚，心中的这份情愫不可言说。纵使她愿意委曲求全，放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祈愿，做他的三千分之一，可是他的后宫充盈着权贵之女，维系着四平八稳，五大氏族封后封妃，再不能加她一个打破平衡。更何况前朝若没有了她，他几时才能再得一个无心党争忠心事君的武将，她又如何能断他臂膀？更何况，他的后宫，皇后端庄，贵妃清高，贤妃美艳，淑妃优雅，德妃柔婉，群芳争艳，而她不过中等姿色，又有什么资格在深宫争那一席之地？若说放弃，待得何年，又会有一个纵马挽弓的少年，朗朗一笑入得了她的心？又有谁，英俊潇洒，文治武功皆卓尔不群，足以令她一身傲骨化作绕指温柔？她自诩骁勇无敌，却敌不过心潮汹涌；她向来运筹帷幄，却算不到情丝萦系。她只能一次次拒绝媒人的介绍、母亲的催婚、和王孙的追求；只能一次次将满心的恋慕，隐藏在朝堂里宫殿中一次次深深的拜伏；只能一次次用无限缱绻的目光，将他的背影追随包裹。
　　那一日在南书房，她汇报了军务，他不像往常道一句“爱卿辛苦”便让她退下，而是揉了揉微红的双眼，冲她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爱卿陪我在这花园里走走吧。”她陪着他一圈一圈地绕，眼睛盯着脚下的一尺地，耳朵里飘飘渺渺灌进他的声音，听他回忆与她初见的惊艳，对她的钦佩和欣赏，自己无人可用无可信赖的无奈。她不清楚他到底是真心倾吐还是敷衍笼络，只知道这场谈话并不会带给她什么改变——她还是会像原来一样恋慕他，也会像原来一样保持沉默。只是没想到缙云筝竟然听到了这场谈话。她不知道她何时发现香袋之流的秘密，陷于情的女儿家总是愚钝的。
　　她只想知道她想要怎样。
　　一室沉默中缙云笄平静地开了口：“这是我自己的事。”“呵呵呵……好，好一个你自己的事！”缙云筝笑着，“不晓得西轩夫人若是知道了，她引以为傲的女儿居然肖想着皇上，肖想着自己的嫡亲妹夫，不知道会有何感想？”缙云笄的心揪起来，她的娘亲，那么传统保守、三从四德的人，她一定会为女儿绝望的单恋感到羞耻，感到无地自容。缙云笄冷眼看着她：“你待要如何？”缙云筝掩唇笑着，妩媚地眯起眼睛：“姐姐放心，妹妹不想怎样，也不会怎样。只是替姐姐操心操心婚事，关心姐姐一下罢了。”“多谢妹妹关心，只是姐姐的事，同样轮不到妹妹你越俎代庖。我不过是仰慕天子，就算公之于众也就是一段女儿家心事，我想将来悠悠众口在意和批判的，应该是将我心事公布的恶毒心思。”“哟，姐姐好伶俐的口齿。侍琴，去把那一面鸳鸯和合的银镜拿出来送给姐姐。姐姐没事儿多照照，也好添一点自知之明。我这儿还要准备皇上爱吃的点心，就不多留姐姐了。”缙云笄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笑道：“妹妹也不用费心准备了，我来珏明殿的路上碰到诗礼女官苏大人，她说了皇上下朝后要去贵妃的璎容殿呢。”说罢也不去看缙云筝瞬间扭曲的表情，扬长而去。
　　时光荏苒，天气渐渐炎热，日头也慢慢长了。这一日，百里殇吃毕晚饭，早早回房，把韶嬴拨给她的两个小丫鬟打发出去玩，趁着天光翻开了韶嬴书房里扒出来的《四海考记》，这本书介绍了银月的风物趣闻，行文流畅语言风趣，她读得入迷，不觉暮色四合，直到看不清字了，她才起身掌灯。站起来时踢到了凳子，突然发觉门外隐隐有响动。这个时辰，丫鬟们都在一进玩耍闲话，小厮们也在花园的墙根下掷骰子，她的门前理应没什么人。她素来警惕，更兼着寄人篱下，加倍小心，便没有出声，把凳子扶好，也不去点灯了，一面敛气屏声，注意着门外的动静。门外又复归宁静，仿佛刚才的响动只是幻觉。百里殇依旧觉得哪里不对，开始思考，她思考问题时习惯目光乱转，望望天花板望望器物架子，目光转到屋中的屏风上，上面草虫的图案精致秀丽。草虫？百里殇瞬间意识到了，时值春日，门外花木扶疏，怎么可能没有虫子，而此时此刻，门外一片寂静，非但不闻人声，连一丝虫鸣也无。回想起在碧落山时听那人吹牛神侃，那人说过，真正的绝顶高手出场自带杀气，百兽退避花叶枯萎，鸟虫都会噤声。
　　这段时日，百里殇看似过得舒心写意，实际上却从未放松警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门外隐匿着动了杀心的高手，她便不能心存侥幸放松警惕。她略一思忖，心生一计。
　　百里殇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看了这么久也乏了，让我先歪一歪。”起身走到到屏风后，翻弄床褥和衣服弄出一点响动，然后轻轻打开床边的窗子，无声无息地跳了出去。跳窗之后她就往韶嬴的书房跑——她知道这段时间他一般在处理一些私事，平时这段时间他们各自找事情做互不打扰，倘若韶嬴在，她便打算和他一起绕到门口去看看；倘若不在……她便要另外设法逃出去了。和往常不同，今日韶嬴书房的窗户大开着，百里殇走近一看，发现门也开着，门外隐约有杀伐之声。她心道不好，几个轻巧的腾挪，跳进书房又迅速闪到门边，偷偷往门外看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几个一身黑衣、戴着面具的身影，韶嬴一袭素衣在他们中间格外显眼，黑衣人正以极缓慢的速度收拢着包围圈，韶嬴手里举着一把大刀，袖子已被割去一截，衣角已经溅了血，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百里殇屏住呼吸，悄悄环视四周。地上从书房由近到远，横陈着两个书房小厮、三五个黑衣人、两个三进使唤小厮的尸体。小厮的头拧向一边，似乎都是被直接捏断了脖子，黑衣人三个身上都有致命刀伤，另外几个脸色发紫，估计是中了毒针，而且中了毒的尸体扔在近处。百里殇记得韶嬴擅长的是银针，并不常用长兵器，估计是先用银针杀了两个黑衣人再夺了刀战斗。
　　看韶嬴武功凌厉狠辣，虽然大刀不太趁手，每一刀却都能乱了黑衣人阵型。百里殇凝目细看，他们踏的阵法，似乎是“黑刹”，行刺者似乎下了血本要至韶嬴于死地。韶嬴虚晃一下大刀，袖子一动，电光火石间，一个黑衣人闷哼一声倒下了，生门，开！韶嬴一个错落便跨出生门！百里殇眼睛一亮，却见黑衣人身形一晃，“黑刹”瞬间变成了“连心锁”。一柄长刀直直射向韶嬴后心，韶嬴保持着错身跨出生门的姿势，招式用老，闪避不及。生死攸关，百里殇用力一蹬身后的书架，借力飞扑过去将韶嬴撞开，然后纵身一跃，踢着那把刀腾跃而起，抽出腰带对着面前的黑衣人用力一抽，再借力闪开身后一人的攻击。那黑衣人顿时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倒地不起。那条腰带的布料破开，露出里面的软鞭——原来百里殇的兵器是一根软鞭，平时伪装成腰带系在真正的腰带外面。韶嬴反应迅捷，被撞开后就地一滚，顺势踢中一个黑衣人下盘，把他绊倒，手起刀落又解决一人。黑衣人没有料到会突然杀出来一个人，接连被杀两人阵型瞬间涣散，韶嬴将手中大刀一掷，拍开面前的人，拽住百里殇的手臂喝到：“走！”
　　韶嬴跑得飞快，百里殇被他拖着，虽然轻功不错，却跑得十分狼狈，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追兵的踪影渐稀，两人才放慢脚步。环顾四周，两人已经跑出了城郊，来到了一个山谷，脚边是一条细细的小溪。韶嬴松开一直紧紧牵着她的手，刚想开口，百里殇已经“哎哟”一声叫了起来：“刚才那一鞭太用力手臂都麻了，你还拖着这只手跑，我胳膊都要废了！”
　　她的语气，抱怨中带着几分嗔怪，仿佛女儿家因琐事恼了，对心上人撒娇一般，却听不出劫后余生该有的的庆幸或者对如此场景的疑问和恐惧。韶嬴松开手，看她一眼：“多亏你杀了那人，不然我命休矣。”
　　听到那个“杀”字，百里殇浑身一颤，终于露出了几分惧意。跟着那人练习了那么久武功，心想着终日待在山上，能在猛兽面前自保就行了；就算是踏入红尘，武功也只是用来防身，也不曾想用来伤人。这是她第一次杀人，闭上眼，那个黑衣人皮开肉绽双目圆睁的样子历历在目，估计会成为她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了。
　　韶嬴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继续道：“嬴身为韶氏嫡系，又身在朝中，大约是与人结下了一些恩怨，所以遭人行刺。若不是小殇你突然出现乱了他们的阵法，我一个人不一定能撑到我的暗卫过来，多谢你仗义相救。只是连累到你了，是嬴的不是。”他看一眼身上的伤，嘴角一挑，露出一个和平时截然不同的笑容，“已经好久没人要嬴的性命了，还有些不习惯。你呢，可有受伤？”百里殇的脸皱起来，声音带着哭腔：“阿嬴，我腰和背很疼。”
　　韶嬴往她指着的地方看去，她穿了一身茜色的裙子，腰背那里颜色比别处深，本来没在意，以为是汗水，现在凝目细看，那大片的洇开，竟然是血。韶嬴回忆起她飞身出来的画面，挑眉道：“是你跳起来时在你身后的那个黑衣人？”百里殇痛苦地点点头：“前后夹击，我根本来不及躲，若不是我动作敏捷，只怕已经被腰斩了。”
　　韶嬴眸光一闪，垂下眼睛道：“百里姑娘的救命之恩，嬴定会结草衔环相报。我已经给我的暗卫留了记号，现在离他们找到我们还有一点时间，把衣服解开，我帮你清洗一下，先简单处理一下伤口。”百里殇脸一红，哼唧道：“你背过身去，我自己洗。”韶嬴正色道：“小殇可是担心嬴轻薄于你？嬴虽不敢以君子自居，却也一向谨遵君子之训……”话音未落就被百里殇打断了，她看起来有些狼狈，苍白又脏污的脸上染上一层红晕：“没事我自己够得着！”
　　韶嬴一笑，不再多言，依言转身。百里殇蹲在溪边，咬牙撕开被鲜血粘在背上的衣服，掬了冰凉的溪水开始清理伤口。一面洗，一面“咝咝”地吸气，还嘀咕着：“也不知道背上会不会留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