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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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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的夜格外漫长。
火炉滚烫,灼的人人都睡不着觉。赵仪侧身歪在塌上,睁眼盯着帐顶。
外头风声呼啸,雪声轻喃。章书皖缩回了李祁的主帐,不理风雪,只瞧得见眼前人。
帐内灯熄,李祁抱着他,两人窝在软塌上一方小小的天地里,额头抵着额头,指间碰着指间。章书皖涩声道:“突然不想走了。”
李祁环住他的腰:“那就不走了。”
“昏聩将军。”章书皖把声音捂在他颈侧,“我要是再尽心点,你天天能被我闹得什么事也做不成。”
李祁捏住他的下巴,把他带着抬头:“让你闹。”
人一旦失去了防备,褪去了冷硬外壳,就变得十分脆弱。章书皖觉得此刻的心坚硬又柔软,手指抚上他的手背,连带着触碰到他的指腹都化成了水。
他听着帐外窸窣雪声,晃了晃脑袋,低声道:“李祁,跟我说说光、鄂两州吧。”
李祁气的想笑:“正事说了一晚上,你这个时候还想听这个?”
章书皖说话时,下颌仍握在他掌心,他看着那弧度心猿意马,怀里的人思绪却都飞到天外去了。
“我不想听。”章书皖声音闷闷,“但现在不说,没有机会了。”
他抬头对着李祁的唇角轻轻一点,说是补偿:“我不能叫你做昏聩将军。李呈和的名字只能镶着金边出现在史书里,才不枉你心中所念。”
李祁半敛着眼,低眸看他:“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后世之名,责任所在,你不要有这些执念。”
“不是执念,”章书皖贴着他唇边呢喃,“我亲眼所见。”
到这里短短数月,来这里之前的记忆竟远的像前世。他不记得史书上有李呈和的名字,才会万般绮念。
李祁这般好,怎么会不值得史官多花上一点笔墨?
之前如何他不知道,但现在他在这里了,倾尽所有也想闻到一点墨香。
人的欲|求是无所尽的。
他对自己叹了一声,很是无奈。
李祁不明白他亲眼所见什么,但很快被章书皖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掠去了思绪。
一夜大雪,万物萧索,无人入眠。百里琼色像是只剩这一席小小帷帐,念的是对以后的期盼。
翌日一早,李祁在晨鼓之前就醒了。外头守兵上报说粮仓被雪捂着了,里头泛了湿。李祁头疼地叹气,从塌上起来。
前后左右没有一个省心的。
章书皖困顿无比趴在塌上。李祁念他一夜没怎么睡好,把被角替他掖了掖:“还有时间,你再睡会儿。”
又过了两刻钟,章书皖趴在枕头上重重砸了一拳,再也睡不着。他无比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但希望不希望,时间还在走。
天光大亮,宣策营白茫茫的一片雪地里立了一个小小人影。章书皖出帐时微微一顿,有些讶异。
他快步走近:“张苑,你怎么一早跑到这里来了?”
张苑怀里抱着章书皖之前送他的暖手壶,垂头站在暖帐跟前,低声问他:“章哥哥,你是不是要走了?也不来跟我说一声。”
他确实忘了。章书皖忙得头昏,一时顾不着去医帐。
他微微赧然,矮身和他平齐,拍了拍他的头:“是哥哥不好。我就去一段时间,很快就能再见面。”
不料张苑躲了:“过了年我十二了,今年生辰一过就十三了,章哥哥不要拿我当小孩摸头。”
章书皖顿了顿,笑出声:“你每年长两岁?过年一岁,生辰一岁?那好呀,别人十岁你二十,别人二十你四十,等别人儿女一生,你子孙都满地了。”
张苑生气了:“不是!就是今年!”
章书皖了解他想要急切长大的愿望,可长大真的就这么好吗?
他这会儿也忘了自己其实比他大不了多少,只觉得长了一颗护犊之心,手下用劲把他脑袋掰过来:“新年过去了,今年上元节要记得让你师傅给你煮元宵吃。医帐里那么多人,你能帮师傅就帮,实在累了也不要勉强。有什么事,你跟那个哥哥说——”他把张苑身子转了一圈,让他面对着自己住的暖帐,“赵仪哥哥,你也认得的。你若是找不到他,就来主帐找大将军。听到没?”
张苑拧着身子不答应:“我就找你。”
章书皖失笑,但随即心下又有些酸涩。他把张苑掰回自己面前:“那你给我写信,我去江陵,你有事就让大将军帮你写,让他帮你寄信。”
张苑磨磨蹭蹭不点头,只说:“……我有礼物要给你。”
章书皖揉他脑袋,心想可能是药酒之类的物件让他带着防身的,于是摊开手笑道:“好呀。”
张苑小声说:“这东西是我师傅悄悄给我的……他说万里山川都在这上面了,让我自己留着看。我藏了许久,但哥哥你这次要走那么远,上次咱们去洪安府还攀了山……之前听别人说那座山在大将军的舆图上没有,我这张上面却是有的……我心里觉得你要走那么远,应该需要,让你留着以防万一吧。”
他说着往怀里掏什么。
章书皖心头一滞,有种奇怪的预感,像是预料到那是什么东西。
果真,张苑从怀里拿出一个羊毛毡裹着的东西,犹犹豫豫半天递给他:“……这是我的舆图。哥哥若是路上迷路了,或者遇到跟上次一样的情况,就对照着这个看看吧。”
兜兜转转这么久,最后竟然是从张苑身上拿到了一张舆图!
章书皖不知心头是万般什么滋味,只觉得想苦笑,又觉得自己好笑。
他早起时还在想,如何才能从二哥身上拿到舆图。心里百转千回地思忖,觉得如果舆图真的是父亲叫兵部去动的手脚,那二哥也未必会把真的舆图给他。但二哥要与他走那么远,也不可能把真的舆图藏在身上让他发现不了。
一来二去,他只有六成把握能拿到真的舆图。
结果一切烦恼就这样轻飘飘地落了地。
但他还是觉得不能踏实。
他不能拂了孩子的意,更何况此刻他们确实需要这东西。章书皖接了过来,小声道:“多谢阿苑,你真的是给我帮了好大一个忙。回头哥哥从江陵回来也给你带礼物。”
他顿了顿,又状似不经意问:“你可知道你师傅是从哪儿带来的舆图呀?这东西这么珍贵,你一定藏了很久吧?”
张苑想了想:“师傅原先在太医署当值过一段时间,但一直晋不上去,最后来了军中,应该是在宫里的时候贵人给的。”他看着章书皖,“这东西果真如此珍贵?我刚跟着师傅去江陵府的时候,他给我的。我揣在身边好几个月了。”
这么说来,渠道不同,时间也对不上,这张图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吧?
章书皖对张苑点了点头:“你介意哥哥现在打开看一看吗?”
张苑摇头表示不介意。
章书皖得了授意,将羊毛毡打开,一张似乎上了点岁月的舆图就出现在眼前。
这张图比李祁手上的那张还要大上一倍,非常详尽。
此去江陵府,图上不仅准确标记了那道天谴峡谷,就连峪山六百里山道,连着里面的高深险峻都标的十分清楚。江陵府周围更不用说。从光、鄂两州前去江陵要经过的每一处险关重隘、堡垒栈道,都明明白白。
章书皖呼吸微重,他抬眼看着张苑,忽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你真的帮了哥哥好大一个忙。”
张苑羞赧地连连摆手:“不是,是师傅给我的,我借花献佛罢了。”
章书皖谢了他两遍,连忙起身去找赵仪。
赵仪此时正在营外接刘钰。
刘钰此前送那位玄凌道人去江陵府,又原路返回洪安,一路没有耽搁半分,到了才知道李祁已经把应池拿下来了。他快马又紧接着来了应池。
章书皖步履不歇,立刻到辕门处等两位大爷。
赵仪远远就看见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章书皖面前,气还没喘匀就急着问:“你可是要出发去城东驿馆?可要我跟着去?你一个人从你二哥手里拿得到舆图吗?”
章书皖颠了颠手上的羊毛毡:“就找你说这个事。你看这是什么?”
赵仪眼都瞪大了:“怎么这么快,你都从驿馆回来了?这东西……”
“不是我二哥给的,他给的我都不一定能放心。”章书皖说,“这是张苑师傅以前从宫里拿出来的,一直带在身上。刚才张苑知道我要远行,专门拿来给我的。”
“张苑?”赵仪蹙眉,似是在思考这人是谁。
章书皖提醒他:“老军医的小徒弟。”
刘钰风尘满身,从旁边经过:“我攀那座雁回山,简直要了命!快进去看看吧,希望这张图是准确的。”
一来一往,他们很快找了人照着这张舆图在原来一张图上补上了。时间不够他们再重新照着绘制一副新的。
章书皖拿着那张旧舆图说:“那这张既然已经查缺补漏了,就留给我用吧。我二哥身上应该还有舆图,这张我就留着备用。你们把张苑这张收好了,慢慢照着绘,千万别丢了。”
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你们身上应该还有许多一模一样的旧舆图,也许还能使。我顺着张苑这张看了一遍,暂时没发现错漏,但毕竟很多地方我也没去过,说不上它准不准。你们使用还是要小心……”
赵仪点头说:“明白。虽然他是孩子,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怕有人拿孩子做文章。”
刘钰看着章书皖说:“章兄弟,你此去江陵与我当时不同。江陵已经打起来了,你千万要小心。玄凌道人被沈熠彤押在羽侦司,他本身没犯什么大事,只是身上的嫌疑没洗清,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来之前听沈熠彤说鄞州刺史已经摸到了造成那场爆炸的火|药线,说明鄞州一带有军|火商,我们说不准他们的东西都卖给谁了,为何会在鄞州爆炸。戈尔适人已经南下,你千万小心他们有埋伏。”
章书皖明白他是担心军|火商将火|药卖给了戈尔适人,也担心那场爆炸跟戈尔适人有关。
重启楠手上没有囤积的火|药,江陵府都督库中存货也不多。户部没钱、兵部没令,三万大军在江陵府苦苦捱着,若是戈尔适人还有火|药,那么江陵府会更加危险。
他颔首道:“我心中有数。”
昨夜李祁把他收集到的光州、鄂州两地的情况都细细告诉他了,包括军粮、兵器、火|药,以及那里一些重要人物的来历背景。
战策已定,他心中三分踏实。
赵仪把李祁写好的副将调令给他,心中复杂,再次道:“千万小心。”
章书皖笑了笑:“谢谢大哥。世子爷在忙,我就不再去扰他了。行李昨夜都收拾好了,我这就出发去驿馆寻我二哥。你们在这里万事也要小心,我在江陵等你们的捷报。”
赵仪想起晨起见到李祁泛青的眼底,显然夜间没有好睡。他心中微涩,看着章书皖转身出去,低声对身边的刘钰说:“我总觉得……世子爷这次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