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万里旌旗》小笼包的洞

51、夜谈

　　赵仪直到走出主帐才反应过来章书皖到底说了什么。这人吧，不能总是不按常理出牌，都快把别人整抑郁了。
　　这回赵仪不管章书皖要不要值夜，直接把人从帐里头拉了出来。
　　今夜章书承少鲜的不在，他憋了很久的话想要找章书皖问个清楚。

　　帐内的炭火气被门掩在了里面，外面寒意砭骨。下了一整日的细雪到此刻也没能积起来，地上是一个一个滑湿湿的小水洼，上头不断覆上刚落下的白棉般的碎雪，但一碰到水面，雪就化做了水中一粟。

　　章书皖被扯着大氅的绳子，歪着身子给赵仪拉出去，一见风，就猛地打了个喷嚏。

　　赵仪回头看他，章书皖鼻尖冻的通红，搓着手问：“咱们能不能回暖帐里聊？我又不能跑了。”
　　赵仪觑着他：“谁知道啊，章将军。”
　　“别客气，”章书皖歪头笑，“上回你叫我爷爷啊祖宗啊我都受了，这回来点真实的……哎，别介！”

　　赵仪抬手就要捶他，章书皖扯回自己的衣带子一路往暖帐跑：“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给你泡茶喝！好茶！”

　　暖帐就离主帐几步远，赵仪料他也跑不到哪里去，放下了举着的拳头跟着那小兔崽子的背影往回走。

　　李祁在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眉间郁色散了，靠在椅背上轻阖了眼假寐。
　　章书皖在处理这种事上还真不用他操心，尤其对方还是赵仪。

　　赵仪进了帐，纳罕地看着章书皖脱了氅衣，撩了袖口，真的在着手准备泡茶。
　　暖帐里的香案上收着一小罐茶团，旁边成套的茶具和茶灶看着眼生。他一整日没进帐来，不知道里头什么时候摆了这些东西。

　　章书皖抬头看他一眼：“奇怪吗？我二哥一看就是个风雅公子。”
　　赵仪反应过来是些东西是谁带来的，忙怼他：“二公子风雅，你怎么就不能学着点。”
　　“我怕我太优秀有些人更得一肚子气了，”章书皖笑眯眯地取茶叶，“而且我怎么不能学了，你过来看好了。”

　　赵仪坐过去，看着他取了茶团，在茶灶上烧了水。

　　水还未开，赵仪盯着案上的黑釉盏。也许是屋里热炭有抚慰人心的效果。他坐在茶灶边，在汩汩的水声里，觉得刚才顶在喉咙口的气突然散了。

　　“我十岁上下就跟在世子爷身边了，”他突然说，“没见过世子爷对谁这么上过心。”
　　章书皖垂着眸，长长的眼睫在眼下落了一片阴影。他说：“我知道。”

　　这几天以来，他在李祁身上感受到了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
　　和父母的呵护不同，那是一种相互的默契，是藏在混乱中两人心照不宣的秩序。

　　明明开始没多久，却莫名觉得有种与他已经相知相守很多年的错觉。
　　并且想要一直这样下去。

　　他们的相处仿佛不需要磨合，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安静，什么时候知道要给对方一点情绪，一切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章书皖从前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李祁仿佛在他心里开了一条缝。他在心里隐秘地觉得，李祁是他在这个世界里独有的、无可替代的牵连。
　　若他是浮萍，比起家人，李祁更像是他在这里的根。

　　李祁在旁人面前是个冷静的，沉稳的，但在他面前展示出的是旁人不知的另一面。只有两个人在独处的时候，李祁才能放下那些看不见的重担，展露出他在这个年纪本应有的样子。
　　炽热或悸动，脆弱或疲惫，在白日阳光下都被沉重的枷锁锢在了内心深处，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他的面前，李祁才能展露出一丝一毫。

　　他才二十二岁。
　　与他相处的越久，牵连的越深，章书皖越不希望他就此被套牢。
　　李祁也许甘之如饴，但不代表别人应该视其为理所应当。

　　朝中几股权势混乱，就算不去太兴，章书皖也知道李祁被夹在中间难以进退。
　　章书皖是自私的，他想要李祁长久以来的付出有回报，想要他被公平的对待，想要给他一个随时可以后退的地方。

　　所以他想努力成为李祁的护盾。李祁若是往前走，他就在前面开路，若是往后退，他就给他一个栖身之地。

　　说来奇怪，要说认识的时间，就算加上在江陵府之前的日子，他与李祁相识也比不过李祁身边这些世子爷长世子爷短的亲卫久。
　　赵仪是李祁最亲近的人之一，进靖国公府已经快十年了，此刻却也能说出“没见过世子爷对谁这么上过心”这样的话来。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

　　章书皖笑着看赵仪。

　　不怪他心里郁闷，换做自己应该也会郁闷。

　　他说完那句话，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直到茶灶上的火苗噼啪两声，烧开的水冒了泡，赵仪才回了神。

　　赵仪瞧着他忙活着手，酝酿片刻，终于道：“我一开始的时候，觉得你就是个小混球，跟家里闹掰了就任性地跑出来，前不瞻后不顾地入了地方军。”
　　章书皖把水注到汤瓶里，很有耐心：“然后呢？”

　　“然后觉得你是个小废物。”
　　“……”章书皖嘴边的笑一顿，差点把开水注在他头上。

　　赵仪看到了他的动作，忙说：“你听我说完。”
　　章书皖碾着后槽牙：“你最好快点说。”

　　“哎，”赵仪点了点他的手，“你这人是真的奇怪。我一开始觉得你什么都不会，在雪里站几个时辰就能晕几天，然后你就展露了一手好武艺。我后来又觉得你出现的蹊跷，来路不正，结果你三番两次救魏舒，帮世子爷。但是就算如此，你在世子爷身边也攀的太快了些吧？我还没来得及问，你立了一回头功，立刻就越制升了副将。你知道徐将军在军中熬了多少年吗？”

　　“我知道，不能服众。”章书皖拿着青瓷小勺点着茶，“但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赵仪，你也看到了我二哥每日在营中的样子，你觉得他是来做什么的？”

　　赵仪怔了怔，随即道：“我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我与家里不睦多时，不然也不会独自一个人去了江陵。”章书皖盯着茶盏上漂浮的白沫，“此次二哥该是冲着世子爷来的，想必你也有所察觉。”

　　赵仪说：“正常情况下，你这个处境，若是想把自己掰扯出这个泥潭，应该尽早跟人回太兴。”

　　“我不走。”章书皖把茶沫倒尽，给赵仪斟了一碗茶，“我还有事没做完。想要明哲保身，我一开始就不会跟着你们去洪安，也不会来应池。”

　　“可是你在这里，世子爷也有危险。”赵仪皱眉，“看样子你是知道家中情况，我本以为你是不知道的。”

　　“本来确实不知道。”章书皖说，“但我二哥人都到这里了，诏令在手里握着，这么几天功夫，我猜到了不少。”
　　他把茶杯推给赵仪：“这茶是云雾茶，其实味道不错，只是我父亲爱喝，我却不喜欢。说起来这里人人心思都重，但你不一样。”

　　“我哪里不一样？”赵仪饮了一口茶，眉尾松了松，“你还是比我这种天天混在刀剑下的人懂的多，茶也会泡。”

　　“少见啊，赵兄弟会夸人。”章书皖笑道，“我以为你的嘴就是用来挤兑我的。”

　　“你不是也夸我了么？我们礼尚往来。”赵仪拿起茶杯饮尽了，递给他，“继续继续。”

　　章书皖拿起茶壶又给他倒了一杯，“喝一点就罢了，喝多了晚上睡不着。”

　　“睡不着就睡不着吧。反正要忙的事情多，一整夜不睡也很正常。”赵仪接过茶杯，“章书皖，是我从前小瞧你了。你要不要跟我说说，后面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章书皖默了一会儿，最后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把事情跟他细细说了。

　　赵仪听完不停咂嘴：“你这个脑子，用在这里可惜了。只是此去江陵府你要从峡谷走，前日世子爷不是已经否了你这个想法了吗？世子爷还是怕你有危险啊。”

　　“你们在这里做的事，哪一件不危险？我就算跑回太兴当个缩头乌龟，也当不了几日。江陵已经打起来了，后两日你们就要出兵襄州。算起来，戈尔适后方不稳，但若是他们执意一路南下，你们也没办法立刻回到太兴去驰援。太兴除了老靖国公还有别的将帅可用吗？那张清泉手底下的禁军在京中吃香的喝辣的久了，还拉得动弓吗？皇城九阙就一定安全吗？”

　　赵仪喝了口茶：“你想的也忒多了。”

　　章书皖说：“你看，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叫我一声将军。”

　　“可美得你吧！”赵仪对着他的方向在空气里挥了一拳，“我是你大哥！”

　　章书皖笑起来，从善如流道：“大哥。”

　　赵仪愣了愣。

　　章书皖说：“前面都是玩笑话，这次叫你一声大哥我倒是认真的。”

　　赵仪静了一会儿，眼睛往地上瞟，说：“你叫我，我反倒是心里发虚……”

　　章书皖看着他：“我一点都不虚。你比我大几岁，我听世子爷说过，若不是我们来了北境，过两个月就该是你的弱冠礼了。我倒想看看你礼成的模样，是不是带个冠还能正儿八经的像个公子哥。”

　　赵仪被他说的怔了好一会儿没发出声来。

　　“我再叫你一声，你习惯习惯？”章书皖眉眼弯了弯，“大哥？”

　　赵仪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突然咳了一声，说：“我之前看到你那飘向天南地北的画像，觉得五官虽然像，但表情太温和了……你这会儿突然做出画像上的表情，我真没反应过来。”
　　他顿了顿，没注意章书皖的表情，喝了口茶继续说：“说句认真的，我倒不希望你一个人去江陵。此次戈尔适带兵的天鹜不是个好对付的。你没带兵，明早徐将军应该也到江陵了。你此去江陵府是打算如何用世子爷这份手令？”

　　章书皖的手指在案上无意识地敲着。他轻声说：“正面突围，重将军试过了……从后包抄，徐将军也能做到。江陵府边上拿了世子爷驰援令的光、鄂两州不成一统，需有人统帅。”
　　他抬头看着赵仪，“我要带人……从峪山，断了天鹜所有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