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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暂别 ...


  •   通常来说,凛拒绝回忆任何成为既定事实的错误,但事实是:她在执行部完成的第一项高危任务就翻了车。

      虽然不至于被称为执行部两大毒瘤,他们还是被记了过。由于破窗的动静太大,后勤部门不得不对一整层的医务人员洗脑,还造成了《纽约时报》头条这种级别的糟糕反响。虽然楚子航表示他可以代劳,但凛觉得两人做事两人当,最后他们与奶酪披萨为伴,蹲在酒店誊写了一整天的任务检讨。

      这是2009年的4月,纽约天幕铁青,云层从遥远的墨西哥湾挟裹潮湿的水汽,整座城市浸在阴雨之中。窗外淅淅沥沥,又宛如隆隆涛声。

      “尊敬的执行部领导:鉴于本次任务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危害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这是我们长期以来对自己放松要求,工作作风涣散的必然结果。我们应该增强自身的职业态度,避免在工作上的随意性...”凛对着谷歌模板进行裁缝,眉头紧锁两刻钟,双腿一蹬:“妈的!”

      楚子航闻声抬头,目露茫然。

      凛说:“我越想越不对,咱俩可是杀了人,都穷凶极恶NC-17了凭什么还要写检讨?贵校的人道主义分级有点清新脱俗欸,难不成执行部月底还有忏悔KPI?我的天,是因为要过审吗。”

      “很合理的原因。”楚子航已经可以从善如流地接梗了,“容我提醒一下,它现在也是你的学校。”

      “刑啊,这日子越来越有判头了。”

      凛双眼发绿,依依不舍地伸出一只手,“可为什么刚在执行部注册就会被抓来男耕女织啊!我们学校的资源配置水平是不是有些过于剥削阶级了?你以前来过纽约吗?”

      “没有。”楚子航已经放弃纠结她的成语了。

      “那你想出去逛逛吗?今天去博物馆的话,咱们可以去丹铎神庙,雷曼画廊,大都会露天花园。然后就去洛克菲勒和帝国大厦。”她由上及下审视他,眼神倒也称不上失礼,“考虑到队伍里有未成年人就不去酒吧了。意下如何?”

      “...还行。”楚子航实话实说。

      凛死鱼眼:“什么嘛,好无趣哦学弟。”

      楚子航犹豫了一下,那张面瘫的脸上难能可贵地出现了疑似“态度松动”的表情,搁笔,“你写论文的时候也会想着出门么。”

      “不要卷你的搭档!”凛作闭耳塞听状,“依我看,不,依世界上绝大多数大学生来看,根本不必用对待SCI的标准来规范检讨书好么。还是纯中文的!”

      “不是。”楚子航扶额,“只是想说我不会是一名合格的旅伴。”

      他说,“我们在两周前看了百老汇音乐剧《红男绿女》,这出戏的故事蓝本是达蒙·鲁尼昂的短篇小说《莎拉布朗小姐的牧歌》。我能够在剧院里和你讨论,只是因为提前谷歌了一下。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马龙·白兰度在1955年出演过这部歌舞片,也对浪漫喜剧涉猎不多。”

      “散场后我们去了布鲁克林大桥,是你的提议。”

      “噢,”凛想起来了,“可这提议不是很棒么。”

      大概是那天的晚上八点钟,音乐剧散场,她拉着楚子航跑到布鲁克林大桥边——准确地说,是她让楚子航把那辆福特F150开上了河岸,说干脆不要错过纽约的夜景。

      而纽约也没有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失望。布鲁克林大桥在1883年交付使用,全长1834米,由上万根钢索吊离水面。在夜晚远观,横跨河岸的一条条弦索汇为许多段流动的光带,曼哈顿岛银色的灯火落在东河上,化成一层细密的浮雪。Jean Nouvel未竣工的旋转木马为他们照明,它坐落得很远,犹如一枚玲珑剔透的珠宝盒。凛在街边售货机里拿了两罐可乐,放在福特的引擎盖上。

      车门开着,她并不和谁搭话,也不在意近在咫尺的浪花、公园草坪、嶙峋的礁石,低头拨动收音机旋钮。后来音乐响了,对着整座纽约,电台里播着上个世纪的蓝调和乡村,是一种会从旧式磁带机传出来的声音,也像刚刚上好松香的大提琴。

      “是威利·纳尔逊的歌。”她高兴地把车子熄火,慢慢闭上眼睛。

      河,晚风,城市,车流,音乐,两个半生不熟的人,就这么相顾无言地听完了一整首《Always on My Mind》,其中的女孩随着节拍轻轻敲着手指,风温柔地涌流,好像有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推来。

      那时楚子航意识到上杉凛身上另一种言语没办法表述的特质。这种特质和她的年龄很不符合,他怀疑这个年轻女孩浑身上下的骨骼里浸透着一些难以痊愈的沉疴,她双臂交叠,下巴枕在方向盘上,静静盯着远处的建筑群,有点透明,有点神经质,便很像一位走了很远的路、刚决定稍作息憩的旅行者。这样的旅人没有家乡,一生都要不停地辗转。窗外光明凛冽,可她的发尾黑得惊人,就要在影子里溶解。

      “你闲下来...”

      “那我就不委屈你...”

      两人同时开口,凛一扬脸,示意楚子航先说。

      “你闲下来就想去旅游么?”楚子航问,“中国那次也是。如果是爱好之外的原因,可以不回答。”他没觉得这人有多么享受旅程。如果非要说,更像是强迫自己制定某个目标、某个目的地,然后按部就班地一次次履约。

      “你的直觉真的有点意思。”凛偏头笑了。

      “不要介意。”楚子航回应,但听起来比较像想听八卦时会用的礼貌用语,果然,接下来他的开场白是:“想要挣脱你的原生家庭?”

      “对啊。”凛态度极为坦诚。

      “这样么,”楚子航点头,老实承认:“有点没想到。”

      “唔,以为我是那种成熟可靠的职业女性?”凛解锁手机屏幕,不可控制地开始摸鱼。

      楚子航没说话。虽说凛一直以和蔼可亲的学姐自居,但你要真信了她的成熟可靠,还不如去相信一下卡塞尔装备部都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起码那种误解性命无虞,也不必处理各种挑战视觉极限的缺德场面。

      “哎呀,哎呀,不就是自恋一下么,”凛一手拿手机,咬住外卖纸盒里最后一个蛋挞,漂亮的嫣红色嘴唇埋进金黄的奶油酥皮,飞快地毁尸灭迹。这家店的蛋挞芯抹了厚厚一层柳橙果酱,非常甜,楚子航不太喜欢这个,于是一人两例总共四只,都被凛风卷残云地笑纳。

      她吃完甜点,毫无负罪感地打哈欠,终于来了点儿分享兴致。

      “我不是由我父母养大的,准确地来说,他俩在我成年以前就纷纷过世了。”凛制止即将出声的楚子航:“别,别道歉。我有名义上的监护人啦,对我还挺好的。”

      她低头玩自己的袖钉,“就是我的一个叔叔。和我爸关系挺不错的,如果把日本分部比作那什么岛的话,他就是灵魂角色刀客塔咯。供我上学,接受高等教育;实习,处理部门的各种事。我很感激他,当然也愿意朝他的期待努力。但是,有时候停下来,就会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被这些隐形的条条框框钉死了。”

      她沉默一阵,说,“毕业工作,调解黑.道矛盾,处理非自然事件,买房买车,然后找个普通男同事结婚,无功无过地每天上班,生小孩向上打报告,离婚还是要打报告。这就是大多数混血种的未来了,好像和普通人也没有两样嘛。”

      “可是,可是,”凛抗拒地扬起语调:“迄今为止,我虽然没做过什么突出的贡献,也没犯什么罄竹难书的罪行,但一直活在监护人的眼皮底下就够泄气了吧?所以,与其说是被束缚,想挣脱原生家庭,更确切地讲应该是厌倦吧。”

      她出身于等级森严的蛇岐八家,相系社会的阴影地带,与黑.道为伍。受大和民族特有的“低欲”熏染,虽然没有从属感,也没能产生什么叛逆。QS TOP20院校的理学学士学位,极其优秀的血统,内三家。按理说不再前往本部进修也未可非议。但凛还是离开了本家,闲暇的时候满世界跑。

      在大溪地岛的晴夜观测半人马座,在麦基诺水道大桥上飙摩托,和刚认识三天的意大利向导痛饮阿根廷Malbec,沿途照片都挂在她的ins首页,不知道对谁宣告,她的人生还可以过得如此掷地有声。

      “该怎么描述呢。比方说我喜欢登山,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是喜欢...去年在瓦莱达奥斯塔登博朗峰的时候,登顶的瞬间,看到飘渺的晨雾和玫瑰色的的卫峰,好像所有的感情一下子充溢在眼眶里了。如果命运说一定要漂泊的话,‘朝露しつとり行きたい方へ行く(晨露重,直向去处行)。’”

      “听起来很像是‘移情’效应。”楚子航若有所思地点头,“无论是一元论、泛灵论和宗教都起源于个体对世界的移情和拟人化,也可以理解成心理学意义上的主体审美活动。”

      凛牙疼地捂住脸, “这种抽象能力...这种搜索引擎般的知识储备...你不留校任教真是人文学界的一大损失。”

      如果把楚子航这个人比作洋葱的话,上杉凛绝对不会是热衷剥开洋葱壳的人,那样不仅无趣还很不尊重。她只是忽然有点儿不知所起的落差感,像是微弱的电流,细细触碰着她的神经末梢。她有些不忿,对话的另一端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冷酷和精密,最本真的那点儿心火却被全然掩盖了。

      “对不起。”楚子航哑然,以他异于常人的情商,还不太知道这人为什么变得不耐烦了。

      但仔细想想,他就知道是自己的话题杀手属性又在运作。在学校也是,兰斯洛特甚至一度叮嘱他如无必要无需开口。楚子航的行事作风总是能给人留下严肃无情的刻板印象,和谁谈谈人生这种事就更天方夜谭。所以,鲜少有人了解他只是缺乏开口的时机,社交功能常年得不到正常的锻炼,展现出的结果就是——心理咨询师和患者交流病情。

      哦,所以那样不行。他想。

      楚子航通常不为人做中性的定论。在他眼里,事物本就应该走向截然不同的两极:苏小妍是呼风唤雨的顶头上司,兰斯洛特是motherland戒断失败的法国友人,苏茜是注重实效的勤劳秘书长,施耐德是涅而不缁的沉默导师,大家友善又正常。而装备部是拉低大学生睡眠质量的罪魁祸首,恺撒·加图索是性格糟糕的重度中二病...这些则是比较烦人的类型。

      但是,在普通朋友的前提内,他还是对人产生了“各方面都比较不露相”的定论。大家觉得狮心会长铁血无情、道行高深;楚子航反而觉得异性比较琢磨不透,再指名道姓一点,上杉凛。用直觉猜测反而容易被她坑了,少年老成,孤身履美,疑似童年创伤,是普通人的经历,但又有点儿神秘,有点儿无可再失的英勇,也能说得百转千回。

      其实楚子航还是未能得以阅读她。就像凛也并不曾沉下心阅读他那般。当然,现下被迫量子纠缠好几周的俩人即将散伙,好像也没有必要再提。

      他觉得应该挽救一下不妙的气氛,“我大致知道你的意思,是和自我价值有关的。卡洛·罗韦利认为,思考世界的最佳方式应该基于变化,而非不变。不是现有,而是生成。即使再怎样无动于衷处的心灵,也一定要信赖躯壳瞬间中的知获。”

      凛:“。”

      并没有感到挽救,学术座谈的氛围似乎雪上加霜了呢。

      她摇摇头,好笑地掐灭了对聊天对象能够心领意会的期待,也换上楚子航最习惯的风格:“好吧,其实我们都明白,没有什么东西比龙类的出现更能损伤人类的自由意志了。历史像是双纽线一样,我们所行之事,是被更高的种族和意志预先排演好的吗?这个课题在20世纪初就被龙族历史学者提出了,谱系学界直到现在还在争论,可科学技术再怎样精进,终归没有办法脱离现象;我们企图使用炼金学弥补,却发现学科的主题滑向了密契主义。如果是这样,那么至少人类还享有体验,享有激情,它们区别于生物逆反应,苦海慈航,也就能够明白世界的蓬勃可感。”

      “我明白,但很遗憾,”楚子航慢慢开口,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一个关于自己名字的隐喻,脸上倒看不出什么神情,“如果你想和我分享美学和情感,其实我的履历不足以支持自己得出这样的结论,最常去的场所也只是学校图书馆。”

      “但你心里不那样想,对吧。”凛含笑看他。

      楚子航一怔。作为卡塞尔学院本科部独领风骚的卷王之王,日程能用“无聊透顶”来概括。他做什么都很有规律,能保持一个姿势在借阅室持之以恒地敲上四个小时的论文报告,连案头德文文献堆叠的角度都符合几何学的精密。最常见的场景是夕阳缓缓沉没下去,金色的余烬停满卡塞尔庄园的湖面——如果那也算为万物之隅停驻过目光的话。

      他想到去年读荷尔格林的时候,那位德国诗人以浪漫主义者不愿俯就的语气写:“人,诗意地栖居”,也从此敲开了存在主义的大门。起初他捕捉到了同类的讯号,凛在说起以前的时候右手微微成拳,仿佛不想忆起某些难以释怀的事。

      他心底的某个角落也大雨瓢泼。

      可转瞬之间她的这种神情消解了,阴翳被清澈的光驱散,像有成群的白鸟飞进她的眼睛,在某个时刻,甚至流露出一种极其隐秘的温柔,不仅仅带有隐而不发往后坚不可摧的敏锐,也是信赖的,闪亮的,动人的。

      “如果有一个人擅长挥刀,所有人都觉得他只会挥刀,这样的事情不是很难过吗?”

      她话音落下的时候,布鲁克林所有连绵的雨刚好停止,窗外灿烂千阳。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楚日记:
    2009年4月15日,
    最后还是被拖出去陪玩了,s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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