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过尽》零者

7、清榭受伤

　　陆虎将盗洞重新掩好，自怀里取出一张用朱砂绘了符咒的黄表纸，就地烧了，喃喃念诵几句，这也是下斗一行的老规矩。虽说自古发丘摸金求的无非一个财字，干的是欺鬼不欺人的勾当，毕竟要心存几分忌讳，明器不可取尽，遗体不可渎，方合了生生不息的天道。

　　这边宋泠略作休整，恢复了元气，从干粮袋里摸出一块土馍，慢慢嚼着。这土馍唯济源独有，是将面块在烧热的白土里烘干而成的，坚硬之极，咬一口都要费上好大工夫，不过确是非常耐饿，最适合做干粮。

　　楼清榭也拿了一块，吃得倒是颇为从容，似乎对吃食口味一点也不在意。

　　陆虎拍拍手上的纸灰，又绕到那只死猴子旁边，拿铲子来回拨了几下，叹道：“毛皮不好。”随手掘了两铲土压上，回到宋泠楼清榭身边坐下，一边啃土馍一边将昨夜收到的若干样金银器皿拿出，细细估了一会儿价，不禁猛拍大腿：“这趟不赚个千儿八百两白银，我这陆字倒过来写！”

　　宋泠赶紧往旁边挪了挪：“赚多少银子先不管，你拍的是我的腿！”

　　是时国法厉止民间使用金银，只得以宝钞交易，但百姓对纸钞不甚信任，仍以白银为贵。

　　宋泠好不容易吃完一块土馍，正色对陆虎和楼清榭道：“我先时估计不足，本以为要找的只是一样前朝古董，才往玉真公主墓上想，带累了你们两人。经昨夜一场风波，现在看来，只怕要找的竟是典籍不载的……天子镜。”

　　最后三个字他踌躇一会，压低了声音，但另两人还是听得清楚。陆虎变了脸色，连忙问：“您说什么？天子镜？”

　　三人同行多日，宋泠对楼清榭和陆虎已很是信任，便将天子镜的由来一一讲出。

　　相传秦始皇称帝之时，有异人至咸阳进献铜镜，云此镜铸于昆仑山，金精熔就，龙火冶炼，磨以琼粉，琢以飞龙。持之照天，可于镜中观三垣、泰阶之象，察二十八宿之变，识天下贰臣作乱之气，以保帝位永固。始皇帝遂命名为天子镜，供奉于观星台。

　　秦灭后，天子镜一度不知所终，直至前朝初年重又现于世，为当时宰相所得，藏于太史局。

　　后道教大盛，又兼阳泉山有“五岳四渎、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神仙朝会之所，十大洞天之首，三十六小洞天之总首”之称，最宜观天识气，皇帝遂将镜赐给上清派宗师司马承祯，以察天象，并于阳泉山建阳台观，命玉真公主师从司马承祯修道。

　　宋泠所知的其实只是小时祖父讲述的一鳞半爪，但他记性很好，又善举一反三，很快将来龙去脉大体理清。

　　陆虎不解道：“您这一说，怎么一竿子从前朝到现在了？隔着好几百年呢。”

　　宋泠说：“前朝覆灭，阳台宫大半毁于战火，天子镜也失没了。此镜素来不载史册，除了少数星占之术的传人，后世多不知晓。也有说法此镜择世而出，帝王若无机缘，世代不见。现下既有官家兴师动众上阳泉山，想是天子镜出世之说已上达天听。”

　　三人面面相觑，不须言语，顿时明了此次的凶险之处实难想象。楼清榭道：“看来那晚遇到的色目女子、昨夜墓里的易容者都是为此镜而来。”

　　宋泠点头：“对，我之前想得过于简单了。”

　　陆虎抬头看着莽莽苍苍的阳泉山诸峰，叹道：“就算没官府作梗，这么大个山，也真够咱仨翻上一阵子了。要不小宋爷，您先下山一趟？”

　　“做什么？”

　　“赶紧下山淘换个媳妇，先把传宗接代的事整了，咱这真真是摊上了脑袋别在裤腰里的勾当，你宋家无后为大……”

　　宋泠一拳打过去：“滚！”

　　镜可通阴阳二气，天子镜又是至阳之灵，若先人欲藏匿天子镜，又要镇住它的灵气，也许只能借至阴至寒之处。

　　宋泠向另外两人说出自己这个推断，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垂簪峰下的王母洞。

　　此洞中藏泉水，水可生金，又处于东南方，主杜门藏形之位；而且位置隐蔽，不易引起外人注意。垂簪峰在阳泉山东南麓，与玉真公主墓一东一西相距甚远，三人轻装从简，改换猎户装束，一路小心避开人迹。

　　奇怪的是，虽听说下旨重修阳泉山，却几乎不见官兵工匠身影，只见山高林密，野物出没，处处与寻常无异。

　　乡民虽说王母洞多有灵验，但垂簪峰下荆棘丛生，近乎无路，香客少到极点。三人铲、刀齐用，披荆斩棘，也受了不少擦伤。

　　王母洞形如石龛，正处于垂簪峰南崖壁上，洞口离地高近九尺，一泓清水飞泻而下，有如细细水帘。野老传言洞中为王母酒池，泉水终年不竭。

　　洞口大小仅容一人出入，宋泠和另外两人略作商议，决定自己和楼清榭进去一探究竟，陆虎在外留守，也可提防官军。

　　楼清榭甩出拴了绳索的铁虎爪，勾上洞口石棱，试着拽了拽，便十分敏捷地攀了上去，又叫宋泠抓住绳子，他在上面使力拖拽，宋泠脚下用力蹬住石壁，很快也爬上了石洞，两人都不免被水淋个半湿。

　　洞中幽深曲折，阴寒砭骨，脚下水流甚急，石地极滑，遍生青苔，宋泠一边走，一边使劲在两壁摸索可扶之处，以便稳住自己，偏偏石壁也滑溜得很，差点摔个倒仰。

　　走在前面的楼清榭伸过手来，握住的手腕。楼清榭的手指很长，瘦硬有力，掌心微凉，带着握刀磨出的薄茧。短短半刻中，宋泠觉得有许多话想说，最终未发一言。心里满满的，又好像空空的。

　　洞中甚是曲折，某些转折之处仅容侧身而过。愈往里走，寒意愈盛，忽然有豁然开朗之感，举灯一照，已到洞底，想是山腹极深之处，头顶空旷，向下空间渐狭，面前乃是一方不算大的深潭，清水从中汩汩涌出，向洞外流去。

　　楼清榭松开拉着宋泠的手，问道：“下去看看？”

　　宋泠掷了一小块石头下去，许久未听到声音，蹙眉道：“下面想来很深，我先下去探探。”

　　楼清榭摆摆手：“还是我先来。”说着迅速脱了外衣，准备下水。

　　宋泠想起身上还带着一皮囊的烈酒，是陆虎好不容易买到的，便递给张楼清榭：“先喝一口驱寒气，这水特别冷。”

　　楼清榭抿了一口，将皮囊还给宋泠，深吸一口气，跳进水中。宋泠也脱下外衣，做下水的准备。不想楼清榭很快便自水里探出头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道：“这潭其实不深，下面全是淤泥，所以显得深。”

　　“当心别陷进去。”宋泠拿起皮囊喝了一口，这酒入口如刀，从口到喉尽是烧灼之感，他借着这股热度，一咬牙也下了水，和楼清榭一起在潭底摸索。

　　铜镜质重，宋泠担心如果真在此地，却陷在淤泥深处，可就麻烦了。好在他一探方知淤泥不过尺许深浅，底下就是石地。

　　洞中极暗，带来的羊皮灯又照不到水下，两人在水里无法视物，全靠空手探摸，结果一无所获，只好暂时出水换气。宋泠叹道：“我们又赌错了。”

　　楼清榭想了想，说：“泉眼在水潭北边，我们还没探过。”

　　宋泠心中一想，北方为坎位，属休门，也算吉象。他对楼清榭点了点头，两人便向潭北潜下。泉眼地势稍高，周围也没有淤泥。

　　宋泠摸了一遍泉眼边的石头，感觉极其牢固，毫无松动之象。他正试图撬动，忽然感觉涌出的水流变得更急，潭水本是极冷，此时泉中水流竟有微热之感，虽然看不见，也能觉得水中泥沙杂质扑面而来。

　　他顿时觉得不对，伸手猛拽楼清榭的胳膊，示意赶快上浮。两人刚露出头来，便感到水中急流涌动，渐成漩涡之势，借着岸上灯里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也能看见本来清澈的潭水翻卷出浊浪。

　　宋泠大惊，心道深山大泽多有龙蛇妖物，难不成误触了它们的老巢，那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好在水潭不甚大，两人拼命游到岸边，刚披上衣服，拿起随身物件，水面堪堪平静了一瞬，旋即一股急流冲天而起，触到洞顶又回落下来，其势骇人。

　　楼清榭一手提起刀，将宋泠往身后一推：“快走！”

　　宋泠虽知他是恪尽所责，但心里另有一番道不清楚的滋味，狠命一拽楼清榭的手：“要走一起走，别扯有的没的！”

　　两人刚向后退了几步，又听水声大作，泉眼之处喷出数条力道极强的水流，虽隔着距离，仍能感到竟是至寒。一条水流直向洞口通道上两人冲去，其势几可致人于死命。来不及做出反应，楼清榭一步跨在他面前，硬生生挡下了这股极寒之水。

　　宋泠知晓这水必非寻常水流，一把架住楼清榭，感到他气息急促，胸前一片冰凉，受伤应是不轻。又见潭水稍稍平静，似在酝酿更大的变动，情急之下摸到腰带里一个圆圆的东西，是在玉真公主墓中拾到的那颗玄武天一珠。

　　玄武主北，天一生水，以水对水不知会如何，也只有冒死一赌，宋泠便毫不犹豫地将珠子扔进了深潭。不想歪打正着，潭水顿时静了下来。

　　宋泠顾不得思考其中古怪，架着楼清榭，一手抓着他的刀，连拖带爬地往外钻。原来这潭水下通阳泉地脉，其性属土，土为水之牡，若泉眼遭外力触动，便生地动水喷之象。

　　宋泠扔进的珠子本是南海水精所凝，大旺水势，一时竟将土克制，才避免两人葬身水下。

　　陆虎见洞里流出的水变得十分浑浊，便知情形不妙，等宋泠背着楼清榭沿着绳子爬下来，陆虎大惊：“楼小哥怎么也折在里面了？”

　　宋泠下到地上，解开把楼清榭缚在自己身上的腰带，一看他已经昏迷，面色煞白，想到那股寒流正中心脉，虽筋骨未伤，应是内伤甚重，忙道：“来不及说这个，得赶紧找地给他医治。”

　　陆虎伸手一搭楼清榭的腕脉，脸色骤变，又去摸他的心口，惊道：“小宋爷，还还医治什么啊，这这这心都快不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