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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以匕相赠 ...

  •   宋泠一听陆虎这话,心头大悸,伸手探了探楼清榭的心跳,确已十分微弱。此处一带皆无人家,若赶回济源城里求医,能不能治好另说,只怕耽搁一两天早已是凶多吉少。

      好在他情急之下心思尚未乱,从随身褡裢里找出一只小瓷瓶,拔开木塞,倒出一撮药末,示意陆虎舀点水,先给楼清榭灌了下去。

      陆虎问:“这是什么?”

      “人参炼的末子,可以暂时吊住气。”宋泠给楼清榭掩上衣襟,好在此时天气尚热,湿衣服干得很快,“咱们不能在外面这么晾着,至少得有个遮蔽的地方,我再想法子医治他。”

      宋泠祖母本是前朝御医出身,祖母之父不愿向异族朝廷求俸禄,遂弃文从医,渐成方家,他祖母耳濡目染,亦精习歧黄之术。

      宋泠自小跟随祖父母生活,也学得一些医术药理。此刻见楼清榭这般情状,他立时想到祖母讲过的一个验方,虽匪夷所思,也只有冒险一试。

      陆虎恍然大悟:“对对,过来的路上我看到附近岭上有个什么药王的祠堂。咱赶紧沿着这流水走,没准那儿有守祠堂的能帮上忙,反正不能耗在这里。”

      说着赶紧背上楼清榭,宋泠背着其他物事,沿着王母洞泉水向南赶去。两人使出了全身的劲,跑得前所未有的快。

      药王祠本是前朝所建,地处三宫岭下的聚虎坪上,背倚王母洞所处崖壁,四合院落形制,院中一棵大槲树遮蔽着一口古井,祠中供奉的正是一代名医孙思邈。

      祠堂里外和周边却是空无一人,院中杂草丛生,想是荒疏日久,享堂内塑的孙思邈“坐虎针龙”泥像早已斑驳不堪,龙还少了两个爪子。

      陆虎把楼清榭放在祠堂砖地上,俯身一看,愁道:“这回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小宋爷,你的脚!”

      砖地上一串鲜明的带血脚印。宋泠从洞里出来时还打着赤脚,一心挂念楼清榭的伤势,又思忖医治手段,顾不及穿上鞋子,跑了一路脚底磨出血来都未发现。

      宋泠无心在意脚上伤口,胡乱穿上陆虎多带的一双草鞋,在行囊里翻找一番,发现随身针包已不知何时失落,情急之下抬头看向药王塑像,虽已是破旧不堪,塑像手中一支银针仍在,较之常用的针长出几分。他毫不迟疑,一脚踩上供桌,拔出随身匕首,照着那泥像的手指便凿。

      陆虎以为他急出了失心疯,连声大叫:“小宋爷!您这是干什么!”

      宋泠顾不得答话,砸断塑像手指,将那支银针撬了下来,手中掂量,确是医家所用,尚无锈蚀。

      他跳下地,先拿起陆虎在墓中得的一只银碗,倒入烈酒,将针浸在里面,随后跪在不省人事的楼清榭身边探了探鼻息,略一犹豫,便跨坐在楼清榭身上,扯开他衣服前襟,一边用皮囊里剩下的酒在胸口擦揉,一边对陆虎说:“到外面的井里打一桶冷水来。”

      陆虎明白了几分,仍是怀疑宋泠能否救治:“小宋爷,要我说还不如让楼小哥少遭点罪,别再扎个半天还是死了……”

      宋泠吼道:“那我就一命抵一命!”他容貌本来很是清爽温和,此时急火攻心,眉眼皆是怒气,竟也有几分威严。

      陆虎无法,赶紧出去打水。山中水井极深,一桶水要绕百来下辘轳才能打上来。

      宋泠把酒擦得差不多了,见陆虎也把水桶提了进来,他拿出酒碗里浸的银针,一边用火烧灼,一边对陆虎说:“马上我让你泼水,你就把冷水倒到他身上。”

      陆虎点点头。宋泠拈起银针,却只觉手指不听使唤地发颤,越着急越不能控制,毕竟自己以前下针都是寻常病症,从未如此涉险。

      他闭了闭眼睛,电光石火间,心里却浮现出一个似乎与现下的生死攸关毫无干系的场景。

      四五岁的自己听完祖母讲的故事,跪在高高的木椅上,小手握着大毛笔,一笔一划地描红。

      祖父品着茶,笑眯眯地看着;祖母数着念珠,一遍遍念着心经。
      祖父说:手要稳。
      祖母念:心无挂碍,无有恐怖。

      转瞬之间,宋泠睁开眼睛,厉声喝道:“泼!”

      陆虎一桶冷水兜头淋下,与此同时,宋泠手中长针倏然刺入楼清榭心头,看入针长度,似是刺上了心尖。

      饶是陆虎见多识广,也骇得面无人色。这本是孤注一掷的法子,以针刺心脉,促使凝血重流,先激冷水是为了使心脏瞬间上提,才能扎准。

      宋泠这全神贯注的一针下得极稳,也实在是他有生以来下手最稳的一次。他刚拔出针,便见楼清榭睫毛微微闪动,陆虎连忙伸手去探脉搏,喜道:“神了!”

      宋泠俯头试着听了听心跳,果然渐渐恢复平稳,又给楼清榭喂了点参末,这才咬牙撑着站起身来,发现衣服全被汗粘在了身上,脚下痛得钻心,真正晓得筋疲力尽是何等滋味。

      他对陆虎说:“给他换上干衣服,找东西拢上火,烧点儿热水喝。”便一头趴在地上昏睡过去。

      在极度疲倦带来的朦胧睡意中,宋泠梦到自己回到了儿时和祖父母同住的老宅。那正是记忆里最安宁静好的辰光,还是小孩子的他从很长的午觉中醒来,透过大床上悬的纱罗帐子,看见西窗洒进的阳光,照着佛龛前供奉的兰花,卧房里有再熟悉不过的旧书纸墨的气息,檀香的香气,干橘皮略微辛凉的味道,让人无比安心。

      远远像是听到有人在叩击门环,他跳下床,穿过重重门庭,向院子的两扇黑漆大门跑去。一步一步,他看见自己渐渐长大、变高,像是穿过庭院的时候便走过了十多年的光阴。待他站在门前时,已是现下的青年模样。他打开门,面前站着的年轻人高高瘦瘦,衣着简朴,背着乌金色的长刀,夕阳映着秀俊容颜,不是楼清榭还能是谁?

      两人视线相对的瞬间,宋泠忽然自梦中醒来。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天色已晚,祠堂内光线昏暗,楼清榭正坐在旁边看着他。

      宋泠看到楼清榭坐在自己身边,先是一惊,见他神色虽略带憔悴,双眸仍是明澈如昔,总算稍稍放心,一手撑着地面坐起来:“你什么时候醒的?现在感觉怎样?”

      楼清榭看他醒过来了,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刚醒,还好。”

      宋泠伸手搭脉,果然渐趋平稳,点点头:“嗯,真想不到……寻常人总要昏迷几日才能缓过来。”

      四壁环视,看到享堂中间拢起了一小堆火,上面架着个破瓦罐,点火的木头似乎是祠堂的供桌劈成的,估量是陆虎的大手笔,笑问:“陆虎呢?”

      “找吃的去了。”楼清榭站起来,走到火旁,从瓦罐里倒出一碗热水递给他。

      宋泠往后挪了挪,背靠着墙坐着,慢慢喝水。在砖地上睡了许久,此刻只觉得肩背酸痛,更兼饥肠辘辘,脚底的磨伤疼得麻木,反倒没多大感觉了。

      他喝水的时候,楼清榭又从瓦罐里倒了一碗水,找出一小包盐撒在碗中,将一块干净白布在水中浸着,在他脚边蹲下来,伸手去脱鞋子。

      宋泠下意识地把脚往后一缩:“不用,我自己来就行,你先休息吧。”

      楼清榭并不理会,一手握住宋泠左脚踝,另一手将草鞋慢慢向下拔。宋泠先时并未留意脚底的磨伤已与鞋底凝在了一起,虽然楼清榭尽量放轻手上动作,经这一拽,伤口仍然感到钝痛。

      楼清榭看看他脚下的伤处,微微皱眉,用布蘸着盐水轻轻洗濯。宋泠咬咬牙,额上都渗出汗来。楼清榭擦了一会,看窗外夕阳已落,屋内渐渐瞧不清楚,便指指火堆道:“坐近一些。”

      宋泠依言挪了挪位置,楼清榭将火拨旺,抽出一柄窄薄小银刀,在火上烧了烧,重新跪坐下来,把宋泠的左脚放上自己膝头,仔细将扎在肉里的荆刺沙砾挑出。

      这些日子以来,宋泠只知楼清榭身手极好,却料不到他处理伤口也是行家。火光跳跃,给他本无多少血色的面庞点染上几分绯红,衬得清冷眉目也柔和了几分。宋泠出门一个多月都未正经摸过画笔,此刻却十分想画一幅画。

      以心底为纸张,思绪为笔触,一笔一笔描绘下面前的人,从额头上一片凝着血色的擦伤到睫毛在脸颊投下的丝丝缕缕阴影,从聚精会神时抿紧的嘴唇到下颏的秀致线条,每一处都不愿疏忽。

      楼清榭清理完左脚伤口,宋泠从身上找出装外伤药的小盒递过去,又说:“你额头那里要不要也涂点?可能是在洞里擦到了。”

      楼清榭摇摇头,自顾给宋泠涂上药,包裹好左脚伤处,抬头看着他道:“今天多谢你医治。”

      宋泠料不到他突然说这个,愣了一下,方认真地说:“不用客气,你也救过我的命,说来应该我谢你更多。”

      楼清榭泼掉碗里被血污弄脏的水,重新盛上干净盐水,一边继续为宋泠右脚清理上药,一边说:“那你觉得我们扯平了?”

      他神色淡然,似乎问得漫不经心,宋泠却不知如何作答。两人各自无话,寂寥祠堂里,只有火苗跳动的必剥声响。

      待宋泠脚伤包扎停当,楼清榭出去洗了洗手,回来在火旁坐下,见宋泠正仔细看着那柄银制小刀上雕琢的花纹,终于打破两人间的沉默:“你喜欢的话可以留着。”

      宋泠心想这次不能再道谢了,只好说:“可惜我现在没什么物事送你,以后补上吧。”

      “你送过的。”楼清榭看着宋泠错愕的表情,唇角上扬,似笑非笑道,“在济源城里,你不是削了簪子么。”

      宋泠又想起陆虎那一串话,脸上微微发烧:“那怎么能算。”

      赶快岔开话,“这小刀上面的图样很别致,不像寻常银匠的手工。是你家乡那边的?”他本想借机询问下楼清榭的来处,楼清榭却只是点点头,并未答话。

      正在此时,门被一脚踢开,楼清榭霍然提刀站起,就见陆虎闯了进来,一手提着两只野鸡,身上沾了不少血迹。宋泠忙问:“怎么了?”

      陆虎道:“跟几个小子遭遇上了,奶奶的,不过倒都稀松平常,甩掉他们跟玩一样。就是他们有一种甩石头的家什,暗算了虎爷一下。”

      宋泠让他坐下,看了看果然只是皮肉伤,便拿药给他擦抹。陆虎连声嘶气:“您这药是祖传的吧?真有效力!”

      “哪儿啊,就我自己配的。”宋泠又问了一番遭遇情形。

      因为偷袭者趁着夜色,陆虎也没瞧清楚,说了半天不得其法,索性手一挥:“先祭五脏庙!就算那帮兔崽子找到这儿,咱吃饱了才有力气开剋,再不济也能当个饱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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