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过尽》零者

10、忆旧容

　　紫微宫地处天坛峰南麓的中岩台，临近通山顶要道，规格严整，颇具气象。

　　宋泠等人方走到中岩台下不老泉边，便见到几个道士打扮的人满面春风迎下山来，拱手为礼，态度甚是恭敬。为首的较年长一些，想是道观住持一流，寒暄一番后殷勤道：“山上已备得薄酒陋宴，还请宋家公子并诸位护卫赏光，一叙旧情。”事已至此，虽然明知是鸿门宴，也得硬着头皮顶下来。

　　诸道士引路，阿零、哲别殿后，宋泠三人走在中间，迤逦上山。路线凑到宋泠耳边小声问：“您家和道士有交情？”宋泠思忖一会，摇摇头。

　　走在旁边的楼清榭扫了他俩一眼，悄悄比了个手势，陆虎一望即知，对宋泠用口型暗示：“西贝货。”吴邪心领神会，想起本朝以来道教式微，阳泉山上道观多已凋零，而这几位道士神色仪态都与寻常道人不同，多半是他人乔装而成。

　　眼看已进了朝真门，宋泠索性直接站下脚步，问道：“敢问道长，诚邀在下的这位‘故人’名讳为何？有何贵干？”

　　为首的道士只说：“您见面自知分晓。”

　　宋泠笑道：“既是如此，想来那人身份尊贵，在下诚惶诚恐，如此但有不情之请——尊处可有沐浴之所？这一路行来，我们三人风餐露宿，蓬头垢面，只怕不入贵人法眼，平白折了主人美意。”

　　道士头领稍稍犹豫，忙道：“早有预备，早有预备。还请随我来。”便带头向东道院走去。

　　宋泠转头对阿零说：“如此，劳烦夫人稍候，我们去去就来。”说罢无视阿零骤变的脸色，示意楼清榭和陆虎跟上。

　　三人跟随道士头领走到一处较为僻静的小院，院内植有一株极大的李树，仅有一幢房屋，分作数间小间，想来是道观中有身份之人沐浴之用。道士便请他们在屋外稍作等候，自去着人安置热水巾栉等物。

　　见四近无人，陆虎偷笑道：“小宋爷，您方才可是拍到马脚上了，人家哪里是夫人？”

　　宋泠被说得一头雾水：“不叫夫人还能叫甚么？”他见阿零比自己尚年长五岁左右，想来是早已成婚的了。

　　陆虎十分讶异：“那小娘子分明还是姑娘。唉，难为色目人能生得这般风流奢遮，两位后生居然也不多瞧几眼。”

　　“我瞧她做什么？”陆虎回道。

　　“算了，您和楼小哥一个赛一个的不开窍，看以后可怎么办。”陆虎啧了一声，又小声问宋泠，“您这突然要洗澡水是使得甚么计？”

　　“没什么计，就是想洗澡了。”宋泠看看陆虎的表情，又补了一句，“再说，咱们输人不输阵嘛。”

　　紫微宫里的道士虽大抵不是真货，考虑倒是极为周到，连替换衣服亦是全新。宋泠洗浴停当，整衣束发，周身检视一番，大有神清气爽之感。

　　他推门出来，一眼便见楼清榭背对着他站在树下，身着水色长衣，腰系石青衣带，半湿的头发亦以同色带子束了，略有散乱。阴沉云天之下，似是唯一一抹惹眼的亮色。

　　听到他开门声音，楼清榭转过身来，宋泠更觉得眼前一亮。两人相识以来，俱是跋山涉水，辗转尘埃，一向见惯楼清榭简便短衣装束。此刻栉沐方罢，衣裳端整，衬得隽秀容貌更增别样风华，神采飞扬。想来楼清榭也和他颇有同感，唇角微微含笑，看向宋泠的眸子亮晶晶的。

　　嘭的一声，陆虎破门而出，身上披着一件簇新的道袍，头顶挽着牛心髻，给热气蒸得满面红光。

　　“怎么穿了这个？哪门子规矩？”陆虎大感好奇。

　　服侍更衣的小道士忙跟出来解释：“这位大爷……体格奇伟，事先备好的衣服统统不合体，也只得委屈一下。”

　　“管他娘的委不委屈，为了给小宋爷添点气势，咱也得妆新。”陆虎一边扎束丝绦一边说。宋泠和楼清榭对看一眼，无奈地苦笑一下。

　　道士头领进得院来，见他们三人俱已整饬停当，便道：“宋公子请。”

　　酒宴亦设在紫微宫东道院之内，房屋虽年久陈旧，倒也打扫得整洁，厅堂轩敞，几无陈设。当中设一张漆木圆桌，碗盏箸匙皆备，阿零已经就座，仪容俨然，哲别侍立于身后，只是还不见正主。

　　陆虎在门口一看这架势，便对宋泠道：“小宋爷，咱也摆摆谱？您吃着，我和楼小哥看着？”

　　宋泠摆手道：“不必，我又不是王亲贵胄。和你俩兄弟一般的交情，分什么高低上下？一起坐。”说罢大大方方进了屋，与阿零见过礼，便和另外两人一同落座，陆虎和楼清榭分坐在宋泠左右两边。

　　主人迟迟不见踪影，一时各怀心事，满桌静默。陆虎瞪视了一会桌上的筷子，突然凑过来对宋泠说：“要不我和小哥换一下？”

　　“怎么？”宋泠没看出来哪里不对劲。

　　“你俩不怕筷子打架？”宋泠笑了笑，他早发现了楼清榭虽然双手都能用刀，但平时惯用左手：“不同时夹菜就行。”

　　说笑间气氛倒轻松了些，此时服侍的小道士奉上新点椒茶，恭谨道：“尊客请先品茶用菜，主人稍后便至。”

　　宋泠心道：“这是什么规矩？”见阿零不动声色，自己也不露惊讶，由着侍者将菜肴一一端上席。陆虎往桌上一看，不禁大为失望。

　　原来自金至元，阳泉山上道士皆奉全真教，尊丘处机为先师祖；全真教主张“性命双修”，出家戒荤，是故上席的倒有一多半是素菜。虽然宋泠等人不是修道中人，无奈尧乎尔人禁食“尖嘴圆蹄”之物，鸡鱼猪犬一概不能食用，满打满算全桌最像样的荤菜就是一道烤羊腿。

　　宋泠他们大半天没吃什么东西，早就饿了，既然主人不来，也无甚礼数可讲，索性放开来吃喝。阿零并不怎么动筷，衬得这三人如风卷残云，不一时把饭菜消灭了一多半。

　　陆虎抖抖道袍袖子，对宋泠说：“既然那小娘子不吃羊腿，不如咱们袖回去，也好做宵夜。”

　　宋泠咬牙道：“少给我丢人。”楼清榭拿筷子一敲他的手背，低声道：“来了。”

　　“怠慢了贵客，有失礼数，望乞恕罪。”一位青袍男子迈步进来，团团做了一个四方揖。

　　宋泠也起身还礼，顺便打量一番。这人身量比他略矮一点，较为清瘦，看不出年纪，脸庞也毫无特征可言——初看觉得很是面熟，又想不起像谁，转头就能忘掉的那种。

　　那人在主位坐定，先对宋泠笑道：“简慢之处，请多担待。宋公子，别来无恙？”

　　听语气甚是熟稔，但宋泠实在想不起自己在哪曾经会过这号人物，便直截了当地回道：“劳阁下牵念，愧不敢当。只是鄙人见识短浅，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不才姓苏。”那人似笑非笑，平淡无奇的面孔上双眸清光炯炯。

　　宋泠心思电转：“九门苏家？”再一思忖，下三门苏家似是也只有一个传人，且与自己从未曾谋面，不知与眼前这人是否有干系，还是不说破为好，便敷衍道：“原来是苏先生，幸会幸会。”

　　苏先生神色不变，语气却带了三分失望：“久闻贵人多忘事，宋家并未闻达，宋小爷倒已记心如此。真是人何以堪？说来你我当年也曾有一面之缘。”

　　宋泠大略回忆片刻，仍难把握。既是他先自报家门，宋泠也不想多客气，应道：“宋家偏安湖城多年，不曾听闻与长州贵家有多少交结。”

　　苏先生沉吟片刻，忽然缓缓念道：“借问吹箫向紫烟……”阿零看看苏先生，似是有点诧异他为何念出这么一句诗来，与此情此景并不合宜；宋泠却心念一动。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十二年前，永康，鼎湖峰下九曲溪，赤脚持竿踏波而来的孩子，一身畲客布衣，窄窄袖管沿着鲜艳的挑花镶边，随口唱的谣曲……

　　果然是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宋泠正色道：“原来苏先生是上三门萧三爷高足，宋某失敬。”

　　“不敢当。不才本名苏羽辰，宋兄不必拘礼。”苏羽辰轻轻击掌，示意侍者撤下碗碟，“‘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一别经年，如今相会自有缘由。何不屏退左右，你我与零小姐共叙一二？”

　　宋泠见哲别已经退了出去，也只好给陆虎和楼清榭示意。陆虎抹抹嘴，对宋泠说：“我和楼小哥在外面候着，有事知会一声。”

　　顺手拖了两把椅子走出去。楼清榭也站起身，并不言语，按了按宋泠的肩膀，这一举动倒让他很是安心。

　　待屋里只剩三人，苏羽辰先看向宋泠，道：“宋兄的手下很不错啊。”宋泠笑笑，没有接话。

　　“既然彼此以诚相见，苏某也不愿再以此面貌示人。”苏羽辰忽然扬起右手，以宽袖掩面，用力一揭，撕下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抬头笑道，“宋兄可还觉得有几分面熟？”

　　他一除去假面，方显出少年模样，眉目韶秀，面容皎洁，眼角微挑，眉心一道新愈的血色刀痕。

　　窗畔帘幕扑索，风过林梢，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