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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再遇故人 ...

  •   当下宋泠和楼清榭一起动手,把打回来的两只野鸡收拾一番,陆虎亲自主厨,将每人带的干粮揉成碎末,倒在瓦罐里加水熬成糊,野鸡直接焖在烧火的热灰里,依他的话讲叫汤菜兼备。

      这两样东西都相当难吃,特别是焖得半煳的野鸡肉质既老,又带着很重的土腥味,虽然三人都饿得狠了,也只能像吃药一样吞咽。

      陆虎艰难地啃着带毛的鸡大腿问道:“小宋爷,下一步咱怎么走?”

      宋泠喝着面糊说:“满山挖土不太可能,最便捷的只有闯道观一条路。”

      陆虎连连摇头:“和官家手里抢食的事咱可不想掺和,你当那些军爷封了阳泉山真是为了修道观?摆明了也是为找那什么镜来的。依我说,咱赶紧收手,回头给那边弄一赝品算了。”

      宋泠苦笑:“真那么容易倒好了。现下连我也不知上面主顾是什么来头,这是最要命的。”

      “瓦罐井上破,是祸躲不过。”陆虎狠狠吐掉半截鸡骨头,“反正收不收手就听您一句话,谁叫咱领了宋二爷的人情。”

      宋泠其实对自己二伯的往昔只是约略知晓,陆虎这一说倒勾起了他的兴趣:“这些天来一直没问过,您还有楼小哥和我二伯究竟有过怎样的交情,凭他一封书子就能大老远的赶来?”

      陆虎道:“交情不敢说,不过当年机缘巧合一起下过斗,宋爷救过我的命,这是说甚么也要报答的。”

      楼清榭简洁地说:“宋二爷和我并无交谊,但他与杜家老掌门有旧交,我是受杜爷之托。”

      “杜爷?”陆虎愣了一下,仔细看了一会楼清榭,“原来你就是道上有名的……楼主?”

      楼清榭点点头,起身提起三人喝空的瓦罐,自去门外水井边洗涤。陆虎看着他的背影连连咂嘴:“不可貌相啊不可貌相。亏我还跟他处了这些时日,都没看出来。”

      听了陆虎这话,宋泠有点好奇:“什么楼主?”

      陆虎小声说:“一直听说陆爷门里有个姓楼的手下,谁也不知他的来头,单知道本事极为了得,虽是冷言少语的,但御下了的,就得了个诨名楼清,说来也成名四五年了,想不到竟然这么年轻。唉,‘楼清拔刀,天下折腰’,想来说的也是他。”

      宋泠凝神片刻,方收回思绪,追问道:“那我二伯和杜家曾经有什么瓜葛?”

      “我一外人,哪能知道这些。”陆虎摇头,“楼小哥他也未必知道。杜家退避西南有好几年了,天知道当年跟谁结了什么梁子。——我说楼小哥,咱轮班值夜吧,今晚保不齐又出啥幺蛾子。我值头一班?”

      原来两人说话的当儿,楼清榭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宋泠忍着脚痛站起来说:“不如我来值,你和小哥都有伤,先歇息一回。”

      “您也太小瞧咱虎爷了。”陆虎把火打灭,提着铁铲晃到门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低声哼起了小曲。

      山中七月已是凉意袭人,吴邪裹紧了衣服,在熄灭的灰堆边躺下,心里头绪愈发纷乱。天子镜秘不示人的记述,九门的宋家和杜家,画里没有双目的女子,墓中假扮自己的人,街头看似萍水相逢的青衣麻子怪人,偶然交锋的撒里刀客,混杂着童年少年时代事关庙堂与江湖的种种回忆,在心间载沉载浮。有如船行瞿塘,回澜千转,怒涛之中至为凶险的滟滪堆正临舟头,避无可避。

      楼清榭枕着刀躺在外侧,宋泠左肘支起上半身,小心地碰了碰他。楼清榭转过头轻声问:“有事?”

      宋泠轻轻地嘘了一声,拉过楼清榭的右手,在他手背上快速地写:“杜爷是你师父还是亲人?”

      楼清榭在他手心划道:“都不是。”

      宋泠又用手指“说”:“你知道宋杜两家因何有旧交?”

      楼清榭划了一个“不”字。宋泠思索了一会,在楼清榭的手上潦草写道:“前事难测,恐生不虞,不想连累你和陆虎,尽快下山。”

      “不。”楼清榭十分利落地在他手中写下,随后手掌轻轻按住宋泠的手指,似是不容反驳。

      两人在昏暗中悄然对视片刻,宋泠慢慢点了点头。山中夜晚并不是万籁俱寂,夜风吹得林木飒飒有声,鸟鸣猿啼,清泉漱流,诸般声响不一而足。

      这样的夜里,陆虎压着嗓子哼唱的荒腔走板的小调一时倒听得格外分明:
      不见黄河不架桥,不是知心我不交;
      心头藏话难开口,石板剖鱼难下刀。

      ……

      宋泠时睡时醒,依稀听到陆虎和楼清榭换值时的简单交谈。大凡伤处,多是后半夜痛得较为厉害,他自下一次浅眠中醒来,约是子时末丑时初光景,透过残破的窗棂看去,长空暗蓝,星光闪烁。

      夜露初降,砖地凉到沁人,陆虎蜷在旁边睡得正香。宋泠坐起来,借着星光,看见楼清榭抱刀斜倚在门边,眺望着夜幕下的山林。他极小心地起身绕过陆虎,走到门口,低声说:“小哥,你去睡会,我来守夜。”

      楼清榭摇摇头:“不用,你睡吧。”

      “附近有什么不对劲的么?”

      “还没有。”

      “那你去睡,本来你的伤就不能多劳累。”宋泠看着楼清榭似乎不甚在意的神情,又补了一句,“一有事我马上把你们叫起来,总可以吧?”

      楼清榭无动于衷,只用目光示意宋泠回去休息。宋泠对他的固执颇感气闷,又实在不放心他这般熬夜伤神,灵机一动,走到门外草地上捡了一把小石子,在门槛上坐下,笑道:“不如这样,左右现在无事,我们赌一局如何?大丈夫一言九鼎,如果我输了,你继续值夜;若是你输了,我来守,你去睡觉。”

      毕竟都是少年心性,楼清榭不免好奇,便也坐下来:“怎么赌?”

      宋泠点点手中石子数量,在地上分作数目不等的三堆,道:“很简单,这三堆石子,你我轮流抓取,每次从一堆里最少取一个,不能跨堆取。如果最后轮到谁的时候石子已经取空,他就输了。明白么?”

      楼清榭点头:“嗯。那你先来。”

      宋泠分的每堆石子数量不多,分别是七颗、十颗和十三颗。楼清榭一眼扫过,便采取了宋泠拿几颗他跟着拿几颗的方法。

      两人互数几拨后,宋泠将剩下的一堆往自己面前一拢,狡黠地笑了:“你输了,楼小哥。愿赌服输,后半夜我来值。”

      楼清榭虽则答应去睡,并未躺回原地,而是倚着门边的墙坐下来,合上眼睫,似乎就这么睡着了。宋泠无奈地摇摇头,将手里的一把石子抛到草地上。

      此刻夜深人静,正是思考下一步行动的最好时机,宋泠思索良久,却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也许是这一天多来的境遇实在波折丛生,思绪在心底打出一个又一个死结,又非常不合时宜地混杂了一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况味。

      即使他能算得出星象的诸种变化,通晓历法天时的推演,测得出山川重差、田亩周量、市物均输,但这世上总有一点心结,不知所起亦不知其终,是算不出也测不出的。宋泠不无自嘲地想着,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冷不防身后有人拍了下肩膀,从手劲也判断得出是陆虎。

      他回头小声骂道:“你不睡觉,起来干嘛?”

      “冻醒了,”陆虎走到门外石阶上伸了个懒腰,“这会谁要能给咱一碗热茶滚水,我感激涕零;给一碗鸡汤面条,我五体投地;给一顿有小娘儿唱曲的酒席,虎爷我以身相许都成!”

      他话音未落,夜空中风声猛起,一道银光破空而来,堪堪擦着陆虎的耳际钉到门上。原来是一支白羽鸣镝,来势极强,尾端犹自震颤不已。

      也只转瞬之间,楼清榭一跃而起,使力一拽陆虎和宋泠:“进来!”

      这一下变生突然,陆虎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还在不在。楼清榭把箭拔了下来,拿在手里看看,说:“没有淬毒。”

      “就算没有毒,再来几下咱也吃不消,人家在暗我们在明。”陆虎刚刚说完,门外坪下便有女人扬声道:“上面的朋友,得罪了,借一步说话。”

      三人精神一凛,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楼清榭道:“听脚步声只有两个人。”

      陆虎提起铁铲:“管他几个,再敢放冷箭,虎爷赏他一顿好的。”

      宋泠刚把火点亮,楼清榭和陆虎各执兵刃严阵以待,祠堂门前出现了一男一女。为首的女子个头高挑,容色明丽,约有二十五六岁年纪,腰悬弯刀,宋泠一望即认出她正是来阳泉山路上遭遇过的女子。

      她身旁的黑衣男子应当也是那夜见识过的三个随从之一,手持角弓,神情甚是警惕。那女子扫视一番,从容地将弯刀丢到地上,又示意弓箭手将弓箭、腰刀和腰间拴的一条毛绳编的物事也放下。

      宋泠等人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见她走到三人面前,两手平伸,掌心向上,用不太纯正但还算流利的官话对宋泠道:“我们不是敌人,冒犯先生几次,实在对不住。先生要能原谅,请和我合手一回,合过手的朋友要坐下来说话。”

      宋泠头一次被人称作“先生”,怔了一下,明白过来是要与这女子手心相合,才算尽了礼数。宋家治家甚严,他从未涉足过歌楼酒肆等地,更不要说与女子近身接触,不免有点尴尬。事急从权,也只好面不改色地伸手按了下那女子的手心。

      这边厢,那弓箭手面向陆虎一式一样地伸出手,一字字道:“我,哲别的一个是。射了朋友,请罪的。”

      他汉话明显要生疏很多,腔调又平,陆虎听得费劲,也只好有样学样,按了按他的掌心,顺便瞪了宋泠一眼,意思全写在脸上:凭什么你和美女合手,我就要摸这蛮子的爪子。

      宋泠只做没看见。哲别又与楼清榭合过手,方收拾起武器,五人这才在火边坐下。那女子先开言道:“我们是从甘州西南安定卫来的尧乎尔人,受命来到中原。本来一共有七个,现在只剩我和哲别。先生可以叫我阿零。”

      安定卫距甘州尚有一千五百多里,奔赴中原其艰难自可想象。阿零又说:“草原上没有独行的狼,我们想请先生一起干事。”

      没待宋泠开口,陆虎先发话了:“小娘子,咱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吧,啊?你连我们是干啥的都不知道,就想和我们一起?”

      “我当然知道。”阿零微微一笑,眼睛却是看着宋泠,“我们……殊途同归。”

      她这个成语说得很生硬,宋泠却已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天子镜怎么和几千里之外的西番扯上了关系?她又如何知晓这些?

      楼清榭轻轻一碰他的手肘,示意他看向阿零手上的佩饰。火光闪烁,映出串着的金片上隐约刻着汉、蒙文字迹,看起来颇不寻常。

      宋泠一看之下,心里大约有了几分把握,便正色道:“阿零小姐想来身份不俗,可是受官家旨意?在下不欲涉入庙堂之事,还请各安其道。”

      阿零点头道:“先生果真好眼力,不愧是宋泠家的人。不妨将话说开,我一个是尧乎尔的‘也赫哲’,也是卜烟帖木儿的孙女。”

      宋泠三人仍是不明就里,但既然彼此打开天窗说亮话,也就听阿零简单说明了一下她的身世。

      撒里汗各部世居西域,游牧为生,有安定、曲先、阿端三卫之别。本朝立国之初,前朝威武西宁王卜烟帖木儿率四部归顺,受封安定王,准其子孙世袭。两年后卜烟帖木儿被部将沙剌刺杀,各部群龙无首,王印丧失,多遭劫掠,部众流离。卜烟帖木儿有二子,长子板咱失里诛杀沙剌为父复仇,亦被沙剌手下谋杀,其子亦攀丹流寓灵藏;次子撒儿只失加被曲先部叛逃部众挟持,自立为安定王。

      “亦攀丹是我的哥哥。但他失却了王印,部众不能拥戴。”阿零道,“所以我来了中原。”

      宋泠努力压制住诧异的神色:“王印既是在西番一带遗失,您来中原又有何益?”

      “中间曲折很多。”阿零似是不愿多讲,思考了一会,“天快亮了,先生不如与我一同去见一个人,共同商议。”

      宋泠不禁警惕起来:“在下本是一介布衣,此行不过受人之托,无心牵扯王侯纷争。”

      阿零笑道:“呵,受人之托,那宋先生可知是受谁之托?”

      一问之下宋泠也打了个愣怔,他不过是有几分猜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宋先生此行的主顾,也许与那个人的主家是同一个,不如见面再做计较。”阿零道,“他已在紫微宫恭候。”

      东方既白,天色犹晦,迎面而来的凉风挟着雨意,山中雾霭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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