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过尽》零者

1、美人图画

　　五月初五，未及入梅时节，湖城天气已极是闷热。

　　午后时分，宋家画社正是最清静的光景，一个客人也无。店堂里静悄悄的纹风不起，小伙计趴在黑漆柜台上打盹，旁边团着一只黄花猫。柜台上的青瓷瓶里清水养着几枝栀子，花已开败了，一片片飘到猫背上。

　　听到有人进了店，伙计迷迷糊糊抬起头，道：“这位爷好，您是看画还是挑五毒扇？”

　　来客沉默，并未答话，只咳嗽了一声。伙计一惊，，揉揉眼睛一看，瞌睡跑了一大半，赶忙起身施礼不迭：“吴鸣该死，得罪了二爷。您且坐，我这就去叫小爷。”说完，一溜烟的往后院去了。

　　过不多时，进来一位个子高高的年轻人，二十上下年纪，容貌端正，干净纯粹，家常穿着一身月白旧衣，绾起的袖子上沾了几点墨迹，问安过后笑道：“前天三请四请的不来，这大热的天，什么风把二伯您吹来了？”

　　宋二爷并不答话，只在一边的竹椅上坐了，示意那年轻人在另一张椅上坐下。吴鸣赶紧端上茶水并几色果子。二爷挥手道：“后面待着去，这没你的事。”

　　见吴鸣退下了，二爷端起茶盏沾了沾唇，方问道：“阿泠，你不在店里招呼，躲在后堂做什么？”

　　“画五毒扇和钟馗小像，”名叫宋泠的年轻人在果碟里拈起一颗盐渍梅子吃着，“端午这几天卖得很不错。”

　　自从宋泠三年前正式接手自家的书画铺子生意，画社除了经营古人书画拓本外，又增加了售卖小老板自己作的字画和赝品一项，尤以春联门神、端午扇子、中秋嫦娥图等节令之物最为畅销。

　　宋二爷皱眉道：“这么大的人了，只知道不务正业，枉费你爷爷当年最疼你。”

　　“光靠这些那些阳春白雪，半年也挣不来几文钱，我这可是‘一大家子’要养呢。”宋泠吐出梅子核，两指捏住，手腕轻轻一甩，不偏不倚掷到酣睡的黄花猫头上。猫吓了一跳，动了动耳朵，跳下柜台跑掉了。

　　宋二爷又皱起了眉：“说正题，前天你捎信叫我过来，是因为一幅画？”

　　“对，送来的人指明说是给你的，”宋泠擦擦手，起身到柜台里拿出一卷画轴，徐徐展开，“看纸张墨色，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东西，画工也不算出奇。”

　　略显暗淡的宣纸上，工笔细绘着一个身形婀娜的女子，一袭水碧衣裙，凭几独坐，像是最寻常不过的仕女图。不同的是，画中人并未抚琴或刺绣，而是手拈一枚算筹，面前的几案上算筹凌乱纵横，似是推演未果，正欲从头算起。

　　但也只能是猜测了，无从判断画中美人的心绪——玲珑面孔上，眉弯如月，唇点樱桃，双眉下本该绘着剪水双瞳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画上并无题款，一角草草写着两行字，墨迹甚新：

　　画图省识春风面；
　　环佩空归月夜魂。

　　见宋二爷眼中神色复杂，盯着画良久不发一语，宋泠心下纳罕，难不成这画竟是个值钱的宝贝？

　　正猜着，二爷忽正色道：“阿泠，你可还记得你爷爷教给你的九门来历？”

　　宋泠将画重新卷好收起，坐下想了一想，道：“自然记得。‘幽厉之后，周世微，陪臣执政。史不记时，君不告朔，故畴人子弟分散，或在诸夏，或在夷狄。’战国年间，甘德、石申、巫咸三家最擅星占之学，这三家之道流传至前朝时又分成九门，各有专攻，传承至今。——难不成这画和九门有点关系？嗯，画里女子擅演算，该是平三门中的人。宋家没有这号人物，白家早已绝后，想来该是杜家的了。”

　　宋二爷点头道：“没错，看来你还可堪造就。”

　　“那杜家送来一幅未完之作有何用意？几十年不见突然想叙旧？”

　　“不，这画已是完稿。”

　　“分明没有点睛……”宋泠说到一半，二爷打断了他的话头：“不需要点睛了。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已经自己刺瞎了双目。”

　　宋泠一怔，二爷站起身来：“我来找你不单是这件事。你这两天收拾一下，后天代宋家出趟远门，取一样东西。”

　　“去哪里？”

　　“洛城，阳泉山。”宋二爷走到门口，又回头说道，“临走前来我家一趟。”

　　宋二爷走后，宋泠坐回椅子，一边漫不经心的剥着风干菱角，一边想着心事。

　　对突如其来的变数他并不算吃惊，毕竟，自己不只是湖城最寻常一家书画铺子的小老板，还是九门里平三门宋家唯一的继承人。

　　九门子弟皆习算学，又通星占之术，或兴于朝，或隐于野，各擅胜场：上三门长于观天望气，平三门长于运筹演算，下三门长于杂学旁收，也较上、平诸门更为入世。近几十年来，战乱频乃，时局动荡，九门人才凋零，往来渐稀，又因树大招风，不敢轻易声张家学渊源，后生一辈不单对家传术数渐渐荒疏，彼此之间更是近乎陌生。

　　祖父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在酒后对他说：“乱世才有我们这种人的活路，如今世道太平，还是韬光养晦最好，免得引来杀身之祸。”

　　阳泉山，洞天之首，祭天之所，上应牛宿，下源济渎。恐怕不是轻描淡写的“取一趟东西”这么简单。

　　宋泠想了一会，见吴鸣进来收拾茶盏，便道：“我后天出远门，先支给你三个月的工钱，放一阵子假罢。不过记得隔三两天过来一趟，帮我给后院里的花浇水，再喂喂乌龟。猫自己会溜出去找吃的。”

　　吴鸣一听不用上工还有钱拿，倒是喜形于色：“小爷，您几时回来？”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吧，”宋泠抓了一把剥好的菱角，起身往后院走，“我先去把那钟馗像画完。对了，记得乌龟爱吃油豆腐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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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画图省识春风面， 环佩空归月夜魂。出自唐代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