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过尽》零者

2、三人会和

　　宋泠临行前，先到宋二爷家中辞别一回。他父母俱已过世，大伯早早退隐，现下也不知游荡到哪处名山去了，二伯就成了唯一的亲人，这几年对他也还算照顾。

　　宋二爷检视一番他的行囊，慢条斯理地叮嘱道：“出门在外，须得小心行事，处处在意……”

　　宋泠忍不住打断道：“这些我自然理会得，就是想知道去阳泉山究竟要取什么物件？难不成从山上捡块石头回来就算交差么？”

　　二爷叹气道：“你还是性急得很，难怪大衍术都没学完。依我二十年前的脾气，先在望星台上关你三年。”

　　“好好，您慢慢指教，我洗耳恭听。”

　　“我们宋家受人之托，需凭家传的本事上阳泉山寻一样物事，雇主身份了得，酬劳很是不错。可我这几年来，眼力体力十分不济，道上的仇家又多，只怕上了山下不去……”

　　宋泠抿抿嘴，心里暗道：自己懒得动就直说，这老家伙当年据说是有名的混不吝，舍命不舍财，现在倒修身养性起来。

　　“要寻的东西是一面前代古镜。”

　　“镜子？”宋泠想了一下，“阳泉山上可都是道观，近些年几乎都衰败了。”

　　“九门子弟能去找的，必不是寻常镜子。你没经手过大生意，二伯也怕你惹出乱子，这几天捎信给道上的朋友，待你到了亳县一带，会有人接应你。另几家也动了风声，到时山上山下各路鱼龙想来不少，莫要轻信他人，也莫与别家什么人为伍，寻到了古镜，迅速转回便是。”

　　二伯看看宋泠的表情，又补上一句，“无论怎样，必须寻到，否则……你我均有性命之忧。”

　　宋泠告辞，轻装北行，一路舟车劳顿，风餐露宿，虽颇为辛苦，倒也比预想中顺利。辗转行路一月有余，刚进凤阳府地界，便听闻当今皇上龙驭宾天的消息。一时举国同丧，缟素满路，宋泠的行程亦受阻了三天。待他重新出发，路上又折损了马匹，等赶到亳县郊外，比事先定好的会面日期已是晚了两日。

　　天色渐晚，宋泠思忖即使走到县城，城门肯定已关，不如寻个地方投宿。这一带远近并无人家，他远远望见树林里露出一角红瓦，猜测当是座寺庙，心里一喜。走近方看清楚这寺名叫“菩提寺”，看上去颇有年头，香火不旺。

　　他敲了半天山门，才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来应门，上下打量宋泠一番，神气颇为冷淡。

　　宋泠行了一礼，道：“小师傅，在下连夜赶路不便，附近又没个住处，借贵宝地投宿一宵，明日多添点香油钱。”

　　小和尚生硬地答道：“我们这里没有住宿的地方，你到别处看看吧。”

　　宋泠暗骂一句出家人毫无慈悲心，继续磨了一阵嘴皮子，又塞了两串钱，小和尚才勉为其难的带他进去，绕过大殿，指向后院墙角道：“菜园边有个不用的柴房，你去那睡一晚吧，小心火烛，更不要打扰了住持。”

　　宋泠赔笑问道：“这个好说。贵处可否舍些饭菜？我赶了一天路，干粮已经吃完了。”

　　“我们出家人过午不食。施主如觉肚饿，缸里有水。”宋泠看看菜园边两口明显是接雨水的大缸，对小和尚笑笑：“有劳了。”心里骂了一千遍“你娘的贼秃”。

　　小和尚转身走了，天已全黑，月亮升了起来。宋泠借着月色看了看地里种的菜，毫无可以生吃之物，只好掏出火折子点亮半截蜡烛拿在手里，走到柴房门口，推开门。

　　柴房很是狭小，光亮一照四壁都看得清楚。宋泠有点惊讶的是，墙角竟坐着一个人，身形高瘦，低着头，像是睡着了。

　　宋泠踌躇片刻，轻轻咳嗽一声。那人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向他望过来。烛光跳跃，映得那双掩在睫毛阴影下的眼睛又亮又深，宋泠几乎疑心自己见到了什么精魅。

　　他定定神，打量对方也是个行路客人，年纪和自己差不多，方才开口：“这位……小哥，也是在此投宿的？”

　　那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向边上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方，又合上了眼睛。

　　宋泠把蜡烛立在半截砖头上，坐下来笑道：“这寺里的和尚实在小气，让施主睡草堆也就算了，连口热水都不施舍。你吃过晚饭了没？”

　　“没有。”

　　宋泠看他一身穿着甚是简朴，背着一把乌沉沉的长刀，别无多少行李，估量也不会带干粮之类。

　　琢磨了一会，宋泠一拍那年轻人，笑道：“既然这寺上上下下都不好客，咱们只好求助菩萨了。”

　　见对方有点奇怪，宋泠比了个合十的手势，又在面前用手一划，那年轻人点点头，神色了然。宋泠觉得这人虽不爱说话，悟性可比自己以前认识的人都强多了，心下大慰。

　　两人吹灭蜡烛，悄无声音地走出柴房，绕过菜地，往大殿走去。这年轻人看着睡不醒似的，步子却极轻快，想来功夫不弱。菩提寺很有点年头，气象却凋敝如斯，连守夜的和尚都没有一人。殿门虽上着锁，实在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两边一拍就松脱了。

　　殿里打扫的十分干净，仍然不掩落魄气象，满墙的彩绘地狱变相已经剥落得斑斑驳驳。正中供着燃灯古佛、释迦牟尼佛、弥勒佛三尊法像，燃着长明灯。宋泠往供桌上一看，心道这的和尚真是悭吝到家，只供着三盏清水，并三盘馒头。

　　聊胜于无，宋泠小声道：“小哥，你帮忙望下风，我去拿几个。”他素来不畏惧鬼神，径直走到供桌边，在三世诸佛慈祥的注视下从每个盘子里挑了一个最大的馒头，又把剩下的重新摆了位置，乍一看倒也不容易看出来。

　　四下看看没有留下印迹，二人悄悄退出，把门照原样锁好。夜风清凉，月色如银，两人索性坐在大殿台阶上啃起馒头来。这馒头不知供了多久，极其干硬，饿极了吃起来滋味倒也不坏。

　　宋泠自出门以来，一向对陌生人颇为戒备，为何竟和这个“相识草中”、不通名姓的年轻人有点一见如故之感，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个馒头吃完，宋泠拍拍手上的渣子，问道：“这位小哥也是被那小秃驴支到柴房去住的？”

　　“不是，我自己进来找的地方。”那年轻人指指寺院的院墙。

　　宋泠差点笑出声来：“您倒真不见外。”他把最后一个馒头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那年轻人，忍不住又问：“冒昧问一句，小哥是打算去哪里？”

　　“接人。”那年轻人转过头看着宋泠，不动声色地打量片刻，突然说了两句切口，“九星当空江河会，五岳各分大道来。”

　　宋泠吃惊不小，下意识地回道：“天道垂象试与论，生杀藏养当义怀。二十八宿归其主，四十九数阊阖开。”

　　“分野豫州今可见，且扫阳泉白云台。”那年轻人见切口合宜，自怀里取出一方写了字的布巾，递给宋泠：“这是宋二爷飞鸽传来的书信。”

　　宋泠接过来，晃亮火折子一看，确是二伯的笔迹和宋家独有的标识，草草交代了接应者的身份名姓，还注明了形貌特点以免误认。

　　他之前不止一次设想过，能被二伯请来相帮的人必是身手了得的老江湖，却无论如何想不到是这么个清秀小哥。

　　“楼清榭。”宋泠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不能确定这人是否是九门中人。但能精准计算自己行程起止，又能片刻之间判断自己的身份，也必有一手。

　　既然有求于人，总得见礼才是，宋泠便起身一揖，正色道：“这一路有劳楼兄。”

　　楼清榭抬头看看他，并未回话，下巴向后院一摆，站起身径自往柴房走去。宋泠苦笑一下，跟在后面，心道不知另一个帮手是何等人物，不要这般闷才好。

　　次日天刚蒙蒙亮，没等寺里的和尚起身做早课，宋泠和楼清榭已经不辞而别。临走前，宋泠特意绕到厨房打算找找有没有可以吃的东西，结果只发现了半笸箩煮泡饭用的锅巴，他彻底打消了留点香油钱的念头，老实不客气地顺走了几块。

　　为了使去亳县城里的路上不那么乏味，宋泠努力跟楼清榭找话题，可惜这位小哥虽然长得不错，实在是惜字如金，宋泠既没弄清他的来历，也不晓得另一位高人是何方神圣。

　　两人走到县城，虽未到午饭时分，宋泠已觉得饿得够呛，便对楼清榭说道：“咱们找个吃东西的地方吧。”

　　楼清榭道：“不如去之前约见面的道德中宫那边，还可以顺便找人。”宋泠心说已经迟到了三天，没准那位也像小哥您似的自己出来找了。

　　道德中宫是祭祀老子之所，始建于唐，香火鼎盛一时，现已不复当年气象。五六月间天气多变，两人刚走到宫前问礼巷，头顶已聚集了大片乌云，雨点稀稀疏疏掉下来。

　　楼清榭倒是无所谓的神气，宋泠不由分说把他拖进最近的一家小饭铺，叫了两碗面。问礼巷原是孔子向老子问礼之地，这一带的店铺也颇有古人徐徐之风，面条上得很慢。

　　楼清榭一坐下来便继续打瞌睡，宋泠百无聊赖的等着。还未等雨落下来，门帘一掀，一条大汉挟风而入，打量一番店里唯一的两位食客，大马金刀的在临着宋泠的桌边坐下，突然开口道：“扯了篷儿啦！要摆金吧。”

　　宋泠听出来他在讲半生不熟的唇典，也不知这人什么来头，索性不理会。那汉子再接再厉：“二位小哥哪路瓤子？今点子，八岔子？”

　　宋泠敲敲桌子：“不会说就别说，有话说话，没话滚球。”

　　汉子讨了个没趣，挤出一脸欠揍的笑，一指宋泠腰间挂的算筹袋：“湖城宋家小爷？我是二爷派来的人。我在这等了你三天，一家家铺子找过来……”

　　宋泠眉毛都不动一下，佯装没听见。汉子只好在浑身上下掏了一通，抽出一封书信双手递过：“这个您总信了吧？”

　　宋泠再三核对，总算确认了对方是自己的另一个帮手，仍是无法放心：“既然是二爷找的，为何不说切口？”

　　“那种文绉绉的东西，老子哪记得住？只好拿唇典开路了。”

　　见宋泠和楼清榭的面条都上来了，汉子赶紧也给自己要了一碗，“小爷您不愧是算学世家，处事精细，对得起宋家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金字招牌。”

　　宋泠嘴角抽搐：我要是能早点预知到有今日，换一个吃得少的帮手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