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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送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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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
铜盆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二丫的声音骤然响起:“姑爷!你不是人!”
“青天白日的,你叫唤什么?”章宁的声音有些恼羞成怒。他不过是想和他娘子贴贴,犯了什么错,居然要被丫鬟骂“不是人”?
“姑爷也知道这是青!天!白!日?”二丫理直气壮。
“你再聒噪,就……”
不待章宁说完,二丫自己接上话茬:“就怎么?又要发卖我么?”
章宁一时语塞,只听见二丫继续指责他:“姑娘病着,你该悉心照料才是,哪有老是欺负姑娘的道理?”
“我哪有欺负你家姑娘?”章宁反唇相讥,他有些后悔做这倒插门女婿,就连区区一个小丫鬟都敢指着他鼻子骂,实在憋屈!
“你!你!你咬姑娘脖子了!”
章宁低头,果然在姜唐颈侧发现一粒可疑的红斑,应当是方才耳鬓厮磨之时失了轻重。
章宁的耳垂迅速变粉,一边抱怨“晦气”一边穿鞋下榻。
姜唐也有些羞赧。
西院原本有裴师娘和阿娘在热络地话家常,隔壁书房本有陆明远与护卫安排明日行程的声音。被二丫这么一闹,好嘛,两边都安静如斯,肯定是在听他们壁脚。
【这傻二丫,忠心倒是忠心得很,可惜怎么……】
【缺根筋呢……】
尴尬中,陆明远的脚步声跟着笑声一道传来:“宁兄,我险些忘记,你安排我采买几个丫鬟伺候姜姑娘来着,不若现在就叫人牙子过来,如何?”
话音落下,他人已经到了姜唐窗下。
姜唐听见二丫跑出去,着急喊道:“不用不用,陆公子,我家姑娘有我伺候就够了,我我我,这就去干活……”
说完立刻拎起扫帚扫了几下。
陆明远见她单纯得可爱,存了故意逗她的心思:“你家姑娘由你伺候,那谁来伺候你家姑爷呢?依我看还是得要几个长相娇美的丫头,养在屋里,为你家姑娘分忧解难呀。”
“你胡说!”二丫急得摔了扫帚,“姑爷是赘婿,怎能养通房?要养通房,也是我家姑娘养!你要敢给姑爷房里塞丫头,我就让老爷夫人给姑娘相看二郎君、三郎君!正好多几个人伺候我家姑娘!哼!”
“你个小丫头片子,好锋利的一口牙!你若敢给你家姑娘找小郎君,那我就,那我就……就让我宁兄休妻!”
“哼!他一个赘婿,哪有本事休妻?!要休也是我家姑娘休夫!”
“放肆!”
这一声,同时出自章宁、裴淼和白依兰之口。
白依兰揪了二丫的小辫子,拎她去耳房听训。
裴淼唤了陆明远过去,陆明远悄悄瞥了一眼章宁铁青的面色,连声说要送裴夫人回韶光镇,捎带拜会里长,明早再来接章宁启程。
章宁从鼻孔中挤出一声不情不愿的“嗯”,算是暂时放过了陆明远。
独自在屋内听“戏”的姜唐内心:【二丫可真是好哇!】
【为了二丫给她设想的美好新生活,我一定要赶紧好起来!】
【嘻嘻。】
“不许。”
姜唐听见章宁在她耳边这般抱怨。
他牵了她的手,在他脸上一寸一寸画过去。
先是眉,浓淡有致,眉峰如剑。
后是鼻,高挺硬朗,鼻梁如山。
再是唇,薄厚有度,温润如玉。
其后是下颌线、喉结、锁骨。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最后抓过她的手,在掌心印下细细密密的吻。
“阿唐,你若能睁眼看看我,那些小郎君、二郎君、三郎君定然再也入不了你的眼。”
“你只许要我,不许要别的男子!”
又似听到她心声一般补充:“别的女子也不行!”
姜唐心中发笑,她用力抬臂,仔细抚过章宁如蝶般颤动的眼皮,心想:【再多甜言蜜语也不值什么,只有亲眼看到这双眼睛的那一日,我才能知道,他对我,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翌日清晨,进过早膳,一切收拾妥当,章宁替姜唐辞别爹娘,在白依兰隐忍的抽噎声与姜怀仁响亮的抽搭声中,她被章宁抱进了马车。
马车外,陆明远的声音也变得踏实可靠了许多,他朗声安排姜唐的五婶和两位姐姐坐进后头的那车,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二丫安排进了章宁和姜唐的马车。
章宁不悦,但碍于送行之际,人多眼杂,没有发作,只自行出了马车,翻身骑上自己那匹枣红马。
“阿爹阿娘,孩儿走了。”
“欸,路上慢些!时常寄信回来!”
“爹娘放心,我等先去韶光镇接裴师娘夫妻,再去鹭州府取路引,之后走官道进京,这一路太平得很,莫要记挂!”
“好,好……”白依兰背过身去,只朝这一行摆了摆手。
姜怀仁偎在老婆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姜唐听得心痛,恨自己不能替原身亲自向爹娘告别。
马车缓缓驶出巷道,爹娘的声音逐渐远去,但无数人呼喊姜唐名字的声音不断冲进耳廓。
姜唐听见陆明远问他们是何人。
姜家家主的声音响起:“这是姜唐的叔伯兄弟,还有婆婶姊妹们,阿唐今日远行,姜家人都来送送她。”
“是啊是啊,”姜唐听见熟悉的女声,说,“咱们鹭州的习俗,姑娘家远嫁,娘家人都要送她出村。”
“阿唐出息,招了个俊赘婿,但她今日远行,我们舍不得她,还是商量好了要送她。”
章宁下马,替姜唐一一行礼,被姜家家主扶起:“好孩子,上马去。我们就跟在马车后头送送她,你莫要回头,以免误了时辰。”
马车里,姜唐听到二丫说:“姑娘,全村老少都来送你啦。我听我娘说,这五十年来,只有中了状元才有这种待遇呢。”
“我家姑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女郎!”
二丫自豪极了,这样还不过瘾,她掀开车帘,把头探出车外,冲车后的姜家人大喊:“我家姑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女郎!”
“对!”
人群应和着,开始叙说姜唐的各样好来。
姜唐听到她幼时的趣事被一桩桩念叨出来,从她八个月时就能唤阿爹阿娘,十个月就能甩开阿娘的手蹒跚学步,摔倒了也不哭,一直到她带领姜氏一族开荒扩土,种出千亩茶园。
她听到家主说:“那年天旱,族中男丁皆去山中取水,邻村几个无赖闯进村子想抢粮食,是我们姜唐,牵着两匹烈犬,背着一杆长枪,领着正值壮年妇人,用擀面杖、水瓢和扁担,把那几个泼皮无赖生生吓回去了。”
“那年她好像还没及笄啊!”
“是啊是啊,多亏了姜唐!”
姜唐静静听着,火车站台上旁人的叮嘱,忽然聚拢过来,变成家人对她的关怀。
【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姜姑娘,这是老婆子我自己种的青菜,你带着路上吃!”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姜唐听见二丫说:“张婆婆,你腿脚好些了吗?我家姑娘说了,她给你采的山参,你不要舍不得吃,一定要每日三钱,饭后服用,千万别忘记了!”
二丫替姜唐叮嘱着,顺手接过青翠欲滴的菜篮子,瞥了一眼章宁,见姑爷默许,立刻放进马车里。
“姜姑娘!你真的要跟这个倒插门的去京城啊?”
有男子粗声粗气地挤到人前来,章宁和陆明远戒备地摸向腰间。
“你就是姜家赘婿?”
陆明远的声音响起:“我不是,他是。”
“何事?”章宁问。
“你们就不能把御医啥的请到咱青茶村来?这山高路远的,姜姑娘哪能受得了这个?”
“你……”章宁有些炸毛。
二丫适时接过话头,冲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喊道:“罗大罗二,你们把我家姑娘的话都忘记了?大丈夫当为人正直,顶天立地才是真汉子,以后莫要再做偷鸡摸狗的事儿了!朝廷若是重开武比,你们一定要去比一比,千万别丢咱们青茶村的脸!”
“唉!二丫,你告诉姜姑娘,我们把她的话都记着呢,一定不会给她丢人的!她要是在京城受了气,我们去给她撑腰!”
“阿娘阿娘,”姜唐听到孩童怯生生的声音,“姜唐姐姐要去哪?以后不陪阿卜玩了吗?”
“姐姐要去京城,没个三五年回不来的。”
姜唐听到那小童“哇”得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不嘛不嘛!姜唐姐姐不走!陪阿卜玩嘛!姐姐说好了要教阿卜掏鸟窝的!呜哇……”
离别的愁绪被“掏鸟窝”给冲淡了,人群一边跟着马车前行,一边爆发出舒畅的笑声。
马车里的姜唐,心里是笑着的。
但眼泪一波接一波地,滚湿了她的面庞。
【我,真的不是孤身一人了。】
【真好。】
二丫挥着双臂,替她向众人告别。
马蹄声阵阵,她们一行终于驶出了青茶村的地界,送别的人逐渐停住脚步,慢慢缩成层层梯田外面小小的一圈墨点。
姜唐流干了眼泪,心里那处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伤痛,悄悄长出新的血肉,逐渐愈合了。
“你出去罢。”
姜唐听到章宁这般说。
“我不。”
姜唐也听见二丫这般回。
“你这半天招摇什么呢?”章宁压低声音说,“你家姑娘哭了你没看见吗?”
“对不起,我这就擦……”
陆明远也插话进来,故意说:“不若把你就地发卖了罢,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你敢!等姑娘醒了,我让我家姑娘把你也发卖了!”
“嘿你个小妮子,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么?发卖我?”陆明远气极,一把将二丫从车窗里拽出来,趴在他身前的马背上。
“啊啊啊啊放我下来!”
二丫嚷嚷着,陆明远却故意拍了拍马背,提高了速度。
“姑娘,救我啊姑娘!”
二丫的声音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
章宁终于得偿所愿钻进马车,用温热的帕子抚上姜唐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