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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邵贵妃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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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济头发简单挽起,插了一根青玉簪,身上葱白色暗纹直裰,面上穿了一件半旧的玄色云纹氅衣。他最近一直住在宝安宫内小时候他住的偏殿里,宝安宫里的陈设一如往昔,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再也没有母亲的身影。
上个月父皇驾崩,母亲在宝安宫里悬梁自尽,他知道她母亲一向是爱惨了他父皇,他在母亲心中的位置也远远在父皇之后,只是没想到母亲却不肯等他回来两人见上一面,就这样急匆匆地弃他而去。伺候母亲的宫人也不见了,听宝安宫新来的宫女说,母亲死后,皇后责怪他们看护不力,把宝安宫的一应宫人全打发去守皇陵了。这里如今就只剩四个宫女作日常打扫。
“常保,你带她进来吧。”何济好奇这个宫女要对自己说什么。
跟着常保进来的是个才十四五岁的宫女,他扫了一眼,一身淡绿色宫装,头上也只是最普通的银色狄髻,没有半点珠花装饰,看样子是个宫中最底层的宫女。他把书放在旁边酸枝木矮几上,道:“你找本王想说什么?”
铃铛有些害怕,她环绕四周,指了指旁边的屋子,“殿下,去屋里说好吗?”
何济从躺椅上起身,进了他住的偏殿内,实际上现在宝安宫里除了四个打扫的宫人,其余的人全是他从越王府里带进来的,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走到殿内,何济在靠窗的紫檀木椅上坐下。铃铛还是害怕,眼睛不住地看向门外,何济示意常保把门关上。她终于松了口气,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何济冷声问。
铃铛从袖间袋内取出一根五彩绳编的蝙蝠手链,双手捧到他面前。何济一下子从椅子上起身,从她手里夺过那手链,这是母亲才会的手艺,每年端午她兴致来了会编上一两根送给身边亲近的宫人。他捏起铃铛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的眼睛,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何济捏得她下巴吃痛,她眼中泛起泪花,何济松开手,站起身,将手链收进自己的袖袋中。
铃铛抹去脸上的泪水,深深吸了口气,道:“殿下记得梅香姑姑吗?”
何济当然知道,梅香是宝安宫里的管事,陪伴母亲二十余年,是母亲除他和父皇外在宫里最信任的人。
铃铛继续道:“奴婢铃铛,是梅香姑姑的干女儿。”何济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梅香姑姑对奴婢有救命之恩,临死前托付奴婢一定要告诉殿下实情。”她道。
“什么实情?”何济把玩起翘头案上的一只玉瓶。
“贵妃娘娘并非自缢身亡,她是被皇后亲手杀死的。”
何济手一松,玉瓶摔成几瓣,发出尖锐的声响。铃铛止住了话,惊惧地看向他。
“无事,你继续说。”
“当日先皇驾崩,皇后不允许娘娘去先帝灵前,皇后假装来宝安宫看娘娘,实际上是让人封锁了宝安宫,皇后说娘娘既然对先帝一往情深就让她去地下跟先帝作伴,然后她就用先帝给娘娘画的那些画浸湿水,一张张糊在娘娘脸上,生生把娘娘闷死的。”
何济青筋暴起,他双手捏拳才抑制住要杀人的冲动。常保在一旁也听得心惊肉跳,他看何济愤怒的样子,想到贵妃娘娘如此枉死,也忍不住心疼地掉下泪来。
“当时宝安宫的宫女们都被皇后关在门外,等她们进去时娘娘已经咽气了。后来皇后又假造了个自缢的幌子,梅香姑姑知道她们也会被皇后杀害,故而特地来花鸟监告诉我,我只是花鸟监的普通宫女,跟宝安宫也没什么往来,皇后不会怀疑到我头上。她说娘娘死的冤枉,让我一定要告诉殿下实情,不要让殿下被人蒙在鼓里。”铃铛话说完,抬眼偷偷看何济,见他人快站不稳,旁边的常保忙扶他在椅子上坐下。
过了半晌屋内没人说话,只有铃铛和常保太监的抽泣声。
“多谢你,你回去吧。”何济说着从身上拿出一块其貌不扬的青玉想拿给她,“在宫里不好赏你别的东西,你若能出宫,拿着这块玉来越王府找我。”
铃铛摇摇头,“奴婢不是为赏赐来的,奴婢只是来报答梅香姑姑当日的救命之恩。梅香姑姑告诉我的奴婢都说了,奴婢先行告退。”铃铛也不待他允许,起身开门,慌着出了宝安宫。
何济把青玉扔给常保,“你先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他声音听起来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常保哎一声,起身出去,把门关好,他也没离开就守在门外的柱子前,房间里头传来低沉的呜咽声。
何济整个人垮下去,顺着紫檀木椅跌坐到地上,腿上还不小心扎到了刚刚打碎的玉瓶碎片,但他浑然不觉。他掏出那条蝙蝠手链,双手捧在自己的胸前,大粒大粒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喉头发紧,鼻头发酸,他想大哭一场却也哭不出声。
铃铛来时是午后,一直到日暮掌灯时分,他才从屋里出来,吩咐常保把屋里打扫干净。晚间沐浴时常保才发现他衣袍上的血迹,没有叫太医,只简单包扎了一下,过去四年间里,这样的小伤他已经受过太多回了,早已不在意。
夜里,半梦半醒见他看见杨家哥哥让他快走,他看见血洇湿的紫红色土地,看见当初战死在奎阳的十万将士。他们死在冰天雪地里,到处落满雪,他们身上也积起小小的雪山,后来雪山变平,变成雪原,雪原下是鲜血汇成的河流。后来又梦到母亲,母亲就躺在他今天躺的椅子上,怀里抱着他,给他唱着母亲家乡的童谣,他们在桂花树底下等父皇到来。
“殿下,殿下。”常保在账外轻轻唤他。帐中何济神情痛苦,脸上是密密麻麻的汗水,自从奎阳一战后他就总睡不安稳,常常噩梦缠身。
何济终于醒过来,长长舒一口气,他身上汗涔涔的,起身由常保伺候换了一件干净衣裳。
“什么时辰了?”他问常保。
“哎,这会儿才刚过丑时。殿下再睡会儿吧。”常保担忧道。
何济看着常保,他本是母亲身边的小太监,母亲见他可靠,他出生后母亲就让他来贴身照顾自己,到如今已二十三年了,所有人都走光了,还好有他陪着自己,自己方才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他柔声道:“睡不着的,你去睡吧,不用守着我,我看会儿书。”
常保还要劝,他挥挥手,常保方才又点燃一盏灯,才出去了。
永和宫里,张惜睡得香甜,自从那日见过何济,她便再没做噩梦,日日好眠到天亮。
何济被皇上恩准住在宝安宫,她听碧桐说他自己从越王府带了十几个人前来伺候,太后居然也同意了。如今皇上根基不稳,除了太后母家安国公府和从前明熙太子嫡系支持皇上外,康王为首的勋贵一派自成一体,何济胜仗归来,又得到武将的归心。太后也只有不开罪他才能维持现今朝野的平衡。
不过这些都与张惜无关,她在前朝只认识祝淳恩一个人,在后宫也只有孔燕宜,碧桐,碧叶算是她的心腹。她无心争权夺势,她也没有这个能力,她只期盼能和何帜在这深宫中活下去,期盼有朝一日能与家人团圆。
这日是三月二十,是祝淳恩来永和宫给她上课的日子。张惜老早把祝淳恩五天前布置的课业完成好,等他来检查。书桌上摆放着张惜写的文章,一手小楷虽称不上大家风范,也是颇得章法,有自己的一套风格。孔燕宜一边给她收拾书桌,一边打趣道:“娘娘的字真是不错,等到过年一定要帮奴婢写幅对联好叫奴婢贴在屋外头日日看着学呢。”
张惜笑道:“燕宜快别笑话我了,我只能算是笨鸟先飞吧。要说字,我还没见过哪个女子的字比你好的呢。你呀,学识好,诗词歌赋样样懂得,我当初就是因为你才下定决心好好习字的。等到过年你才是该给我们大家写对联呢。”
这番夸奖倒让孔燕宜有些脸上发热,她道:“宋大人快来了,奴婢去茶房看看水。”说着连忙转身离开了。
一旁的碧叶对碧桐道:“燕宜姑姑不好意思了。”
张惜听到她们说话,道:“你们两个可得向燕宜学习,你们可是我身边的大宫女,出去可得跟我撑场面呢。以后你们两人每日也写一篇大字,写完交给我检查,笔墨都从我这里拿,写的好的我可有赏。”
两人苦着脸应下,身为张惜面前的大宫女,她们也是识字的,只是学识比起孔燕宜差得远了。
于前来报,“娘娘,祝大人来了。”
“请他进来吧。”
祝淳恩头戴乌纱帽,身上穿着青色白鹇补子服,腰间束革带,脚下一双云头履。他身长八尺有余,麦色肌肤,身材瘦削,一双桃花眼摄人心魄。
他上前向张惜见礼,张惜连忙让他起身,孔燕宜端来了新泡的六安瓜片。张惜让他先喝茶,再看自己的课业。
他坐在书桌前的紫檀椅上,面前是一张书案,这是张惜特意为他准备的。自从去年五月六皇子立为太子,张惜成为太子妃,他便开始教授张惜。他本是颂恩侯府不得宠的庶子,是父亲和主母院中女婢生下的孩子,从小不被待见,还好他从小刻苦读书,考中进士,被选作翰林院庶吉士,父亲才对他和颜悦色不少。后来父亲亡故,主母便把他分出府中,让他自己过活。他凭借一手好字被当时来翰林院巡视的先皇选中,派他和同为庶吉士的宋典来东宫为太子讲课。太子把他分给太子妃,他便开始给太子妃讲课。如今新皇登基,他和宋典也被提拔为翰林院侍读,照旧逢五逢十来宫中为两位讲课。
祝淳恩看得很快,“几个月不见,娘娘的字进步不小,娘娘写的文章虽然稚拙却也有些意趣。”
张惜高兴起来,“多谢祝大人夸奖。”祝淳恩虽然碍于她的身份从来没骂过她,却也很少夸奖她。
祝淳恩给她讲了两个时辰的课,临走张惜让碧叶拿出一罐子六安瓜片给他,“我看祝大人偏爱六安瓜片,这是内务府新送来的,大人拿回去喝吧。”
祝淳恩道谢后离去。
夜间,张惜正准备就寝,忽然听到何帜的竹影轩传来一片嘈杂声。
她心下有些不安,“碧叶,随我去看看发生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