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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无名氏(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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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少淮睡着的时候总会蜷缩起身体,光洁笔直的腿曲至极限,偶尔梦呓时会露出悲伤的表情,眉宇紧蹙,嘴唇不安地颤抖,双手在被子里摩挲,直至触碰到宋温峤的身体。
宋温峤侧躺在床上,撑着脑袋凝视着他的睡颜,摸了一下他汗湿的脖颈,把空调温度调低了两度。
在和宋文韬对峙的时候,宋温峤并没有错过秦少淮的表情,他那时候表现很安静,却一直在观察苏明昇与陈毓的动静。
宋温峤轻抚他的面颊,低声喃喃道:“你当时在想什么呢?”
他慢慢往下躺,将秦少淮拥进怀里,静音的手机突然亮起了光。
宋温峤小心翼翼抬起手臂,翻过身拿起手机,钟隋给他发了条消息,约他立刻去花房见面。
钟隋很少在大半夜找他,宋温峤犹豫了一下,蹑手蹑脚下了床,随便套了件上衣往外走。
玻璃花房建在别墅后面,钟隋约他在那里见面。
宋温峤走下楼梯,从无人的走廊绕到后门,扭开锁抄近路去了花房。
玻璃花房的灯亮着,钟隋抱着胸站在原地抖腿,见宋温峤懒洋洋过来,立刻道:“把门关上。”
“钟叔,什么事情不能在客厅说?”
钟隋急促问道:“今天苏明昇和陈毓怎么来了?”
“来要钱的吧。”宋温峤心烦道,“看情况再说吧。”
“不是,我告诉你。”钟隋深吸了几口气,挠着那一头银白交杂的头发,“宋文韬那货肯定伪造了亲子鉴定。”
“这有什么好伪造的。”宋温峤道,“宋文韬既然能够找上他们,肯定也做过调查了。”
钟隋捏-弄着眉心,走近两步,压低声音说:“阿鸩,你听我说,你不是从公厕里捡来的,这两人不可能是你的父母!”
宋温峤糊涂了,“什么意思?”
钟隋泄气一般,长长叹了口气说:“那时候望山很想要一个孩子,原本打算去孤儿院领养一个,结果那几年老宋身体不好,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九一年时候,老宋进了次医院,全身器官衰竭,找遍了全世界的好医生,都说看不好了,连病因都查不出来。”
“这事情我知道啊。”宋温峤纳闷道,“后来我爸找到了药,暂时抑制了宋爸的病情,这和我身世有什么关系。”
“这是你爸转投民俗学的契机,他在当时认识了一个男人,对方给了他神药,治好了老宋的病,从此以后,望山就再也不相信科学了,九二年的时候,二月二十九日,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和望山在院子里聊天,突然听见书房有哭声,进去之后就发现你躺在地上,凭空出现。”
宋温峤哑然失笑,他扶了一下额头,忖了忖说:“就算是这样,那也是有人将我放在那里的。”
“道理是这样,可是望山不敢这么说,这件事情有蹊跷,他怕宋南天将你送走,所以他撒了个谎,说你是路过公厕抱来的,你父母不要你了。”钟隋叹了口气,“他随口一说,哪知道那公厕里真有个孩子,还被老宋顺藤摸瓜找到了陈毓。”
宋温峤脑子一时间没转过来,“当时没做亲子鉴定?”
“时间地点人物都对上了,那孩子不知去哪了,碰巧陈毓也不要那孩子,老宋打心底里也想要你,怎么可能去做亲子鉴定,给了十万块之后,马不停蹄给你办了户口。”
宋温峤心跳得飞快,瞬间透不过气来,灵魂出窍般怔在原地。
钟隋犹然在絮叨:“阿鸩,这事情你得想清楚了,那两人是不是你父母不重要,是苏明昇和陈毓先抛弃了你,老宋领养你理所当然,你在他心里比血亲还亲,可如果你不是被父母抛弃,而是被拐卖或者其他意外,你亲生父母还在找你,你让老宋怎么想?他心里肯定不痛快,他身体可不好啊。事情我跟你说清楚了,你吃不吃这个哑巴亏,你自己考虑。”
宋温峤失神般点头,声音沙哑道:“我知道了。”
九二年二月二十九日,枕套上的头发。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钟隋离开后,宋温峤拨通了田无酒的电话,他打了两遍才有人接。
田无酒的声音带着睡意,“宋老板,有事?”
宋温峤瘫坐在地上,哑声问道:“秦教授的身世,你们应该调查过吧,我记得,他被人丢在警察局门口,蓝海省周湘市。”
“不是丢,有个人贩子从南瑶市上火车,手提包里有哭声,同车厢的群众把手提包抢了下来,发现里面是个刚出生的孩子,脐带血都没擦干净,后来在周湘市下车,就送去了当地警察局。真要算起来,秦教授应该是南瑶市人。”
宋温峤沙哑道:“那个人贩子呢?”
“早跑了,这都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费多大劲才能查到这些。”田无酒打了个哈欠,“怎么?鳐兽的事情和他父母有关?”
“没有,我随便问问。”宋温峤挂了电话,无助地捂住了脸。
命运早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将他与秦少淮勾缠在一起。如果那一天,许望山如他所言出过门,真的去过公厕,抱走了秦少淮,是否一切都会不同。
人生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却只有这一次,让宋温峤痛不欲生。
他在花房里枯坐了很久,良久,他捡起掉落在地的手机,木然走回房间,他轻轻打开了门,房间里没有开灯,秦少淮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抱着薄被正在发呆,见宋温峤回房,他睡意朦胧问道:“你去哪里了?”
“睡不着,去跑了个步。”宋温峤清了清干涸的嗓子,“我去冲把澡,你先睡。”
秦少淮没出声,但俨然有些不高兴,闷闷地坐着没动。
宋温峤不敢看他的眼睛,逃跑似的去了浴室,他洗完澡出来,秦少淮仍坐在原地,慢慢地扭过头,黑暗中那双漂亮的眼眸熠熠生辉。
宋温峤赤着身体上了床,将他抱进怀里,放柔声音问:“怎么不睡?”
“看不出来我在等你吗?”
宋温峤轻笑,调整睡姿将他圈在怀里,紧密不可分地贴着他,“这样热不热?”
“不热。”秦少淮把脸贴在他胸膛,困倦道,“快睡吧。”
*
宋温峤辗转反侧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他在睡梦中摸索着秦少淮的身体,不料摸了个空,他猛地睁开了眼,惊出了一身冷汗,扬声就喊:“少淮!”
“你醒了?”秦少淮的声音从书桌方向传来,几秒钟后,他趿着拖鞋跑来,身上穿着宋温峤的黑色睡衣,双手捧着一个马克杯,腋下夹着昨天的文件夹。
宋温峤倏然松了口气,接过他手里的马克杯,一口气把水闷了,然后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从身后拥住秦少淮,亲昵道:“起来了怎么不喊我?”
“你很少睡懒觉。”秦少淮把文件夹打开,“我想在顶楼建一个露台,这样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喝茶看书。”
“都听你的。”
“但是下雨天会不会很麻烦?”
“有我在不麻烦。”
秦少淮斜眼看向他,“你能遮风挡雨吗?”
“我能打扫卫生。”宋温峤在他脸颊上重重亲一口,“该起床了。”
宋温峤看了眼时间,快要十点了,他洗漱后穿上衣服,和秦少淮一起下楼吃早饭。
钟擎正坐在餐桌前啃三明治,宋温峤坐下后问:“见到我爸了吗?”
钟擎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
女佣把早餐端来,笑说:“老爷正在闹脾气呢。”
钟擎忙说:“不是我说的啊,你昨天把宋文韬手指都掰断了,文韬他爸早晨来过电话了。”
宋温峤放下勺子,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他走到宋南天房门口,敲了两下门,没等喊进就打开门走了进去,宋南天坐躺在床上,见他进门,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宋温峤走到床边坐下,哭笑不得道:“这么大年纪了,还闹脾气。”
宋南天气得脸上冒了虚汗,厉声问道:“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两个人?”
“爸,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什么立场处置他们?”宋温峤失笑,翻过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倒了杯水递给他,“早饭吃了吗?”
“你少跟我打马虎眼!”宋南天接过水杯,喝了几口递还给他,“你给我保证,你保证这辈子绝对不见他们!”
宋温峤笑说:“这我可保证不了,难不成在路上遇见了,我还得躲着他们走?凭什么?”
宋南天眼神阴沉了下来,紧抿着唇打量宋温峤的神情。
宋温峤含笑道:“好爸爸守则第一条,宝宝说什么都是对的!”
“混账小子!还好爸爸守则,你三岁的时候撒撒娇就算了,快三十岁了还来这套!”宋南天闷声闷气,“把床放下去,我躺会儿。”
“别躺了,天气这么好,躺着干什么?”宋温峤把被子掀了,挪动了一下位置,坐到床尾处,替宋南天按摩那两条没有知觉的腿,“我最近厨艺突飞猛进,中午给你做两道?”
“哎呀,别按了,不用你献殷勤,整天不干正事。”宋南天看不得他受累,“这种事情让专业的人来做,你忙自己的去。”
宋温峤犹然低着头,按了一会儿腿之后,突然笑说:“说不准,爸真的找到了治百病的仙草,等他回到家,我们一家团聚,你说不定还能站起来走两步。”
宋南天叹了一声,摆手。
宋温峤问:“今年体检报告出来了吗?”
“每年都一样,没什么变化。”宋南天抿了抿唇,“这样就好,望山回来的时候,我还能活着就好。”
宋温峤艰涩道:“一定会的,一定可以一家团聚。”
宋南天放松上半身,靠在支起的床背上,轻叹道:“但愿望山是真的去了天空古城,总好过在路上被坏人骗走了,毕竟他傻乎乎的。”
宋温峤笑,突然问起:“我听钟叔说,九一年,你病重那年,有个男人给了爸神药,那个男人现在还有联系吗?”
“哦,你说他啊,这都多少年了,早就不知去向了。”宋南天拨开他按腿的手,把被子拉高,“他确实有点本事,但也神神叨叨的,连个名字都没有,你爸管他叫无名氏,那会儿天天跟他腻歪在一起,研究这个研究那个,还一块出去旅游了半月。”
宋温峤惊奇道:“你都不吃醋?”
宋南天哈哈一笑:“那无名氏是个老头子,胡子都花白了,我管他叫爹都嫌他老。”
宋温峤推算了一下年纪,应该不是常寿叔,常寿叔那会儿该是五十岁左右。
“诶,我有照片,我给你看看。”宋南天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慢吞吞翻着照片,“最开始,以为他是个骗子,找人偷拍了几张,我找找......”
宋温峤靠到床边,和他一起看手机屏幕。
“我跟你说,这无名氏确实是有本事,我这病就是他治好的,当然,我也付出了代价,这两条腿,以后不能动弹了。”宋南天抬了下头,“那也总好过丢了性命。”
他继续滑动屏幕,又絮絮说道:“零四零五那会儿,我进医院是心脏病,和九一年的器官衰竭不是一个病,不过这个病能治,后来做了手术,慢慢也就养好了。无名氏跟你爸说过,解药就是毒药,你别说,我觉得他说话有道理,这天下间没有免费的午餐,任何收获都是有代价的......喏,找到了。”
宋温峤从他手里接过手机,好几张在走廊上偷拍的照片,那人穿一袭白色长袍,胡子花白,身材颀长,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看年纪,少说也有八九十岁了。
照片有些年头了,宋温峤眯着眼睛看得久了,总觉得有点眼花,他把照片转发给自己,揉了下太阳穴,迟疑道:“这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宋南天说:“不过话说回来,三十年过去了,无名氏应该也不在这世上了。”
宋温峤点头:“爸,我带你下楼晒太阳。”
*
宋文韬麻药过了之后,躺在病床上,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
钱海礼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禁不住笑了一声。
宋文韬怒目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钱海礼推了一下眼镜,悻悻然道:“所以,你打算就这么算了?”
宋文韬有苦说不出,他被掰断一根手指,他老子半点不帮他,还让他出院后去道歉。
“文韬,咱们也认识不少年了,跟你说句实话吧,你这人就是干什么都没有决心。”钱海礼拿起一个苹果,放在手里抛了抛,嗤笑道,“闹了一半不闹了,算什么事儿?”
宋文韬疼得龇牙咧嘴,“妈的,你说得轻松,真撕破了脸,有我好处吗?敢情断的不是你的手指头!”
“这话就又不对了,抛开好处不说,这口气你咽的下吗?”
宋文韬不说话了。
钱海礼低着头啃苹果,宋文韬瞄了他几眼,问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钱海礼勾起唇,咀嚼着苹果说:“曲线救国。”
“你的意思是?”宋文韬诧异道,“让那俩货去接近钟擎?”
钱海礼:“......”跟这些蠢货说话怎么这么费劲!
恼怒的情绪在他眼底一闪而过,随即他笑了起来,缓缓道:“我是指,秦少淮。”
宋文韬纳闷道:“啊?”
钱海礼解释道:“血脉至亲,假意也有真情,要离间宋温峤和宋南天,首先得让宋温峤和亲生父母和好如初,他现在对秦少淮正在兴致上,让秦少淮去说情,他兴许能听得进去。”
宋文韬狐疑道:“秦少淮能答应吗?他看着也不像是好说话的人。”
“试试吧。”钱海礼含笑说,秦少淮答不答应不重要,他要的是秦少淮受到苏明昇两人的骚扰,要拆散一对情侣,除了第三者,就是生活中那些理念的分歧和鸡毛蒜皮的琐事。
“礼子,你为什么帮我?”宋文韬眼神不屑道,“你想从我这儿要什么好处?”
钱海礼仰起头,视线透过玻璃窗,看向绿意盎然的草地,自言自语道:“想再看一眼,荒漠里的那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