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十一 ...
-
周五晚自习的时候陈妈又要英语小测,她抱着卷子毫不见外地走进来,然后一列一列发下去。
“一节课四十分钟,下课铃响的时候准时交卷啊,”她看了看表,“五十道虚拟语气的题,满分一百,七十五分以下的的来找我领额外的卷子回去做。做题的时候注意这个语境里需不需要虚拟语气,需要的话,又是什么时态的虚拟语气,单复数也注意一下上课讲过的那几个要点。开始吧。”
教室里顿时哀嚎一片。
“我去,”宋展小声说,“四十分钟五十道填空题,我长三个脑子……”
然后他发现旁边的程均已经开始写了。
他惊得一回头,发现斜后面的江则已经写了至少三道题了。
“不是,美国也讲这个?”他又拐回头来问程均,“我看昨天陈妈讲虚拟语气的时候你在刷数学啊。”
“没讲,所以我不会啊。”程均说。
他跟不需要读题似的手就没停过,所以这话就说得毫无信服力。
“那你写这么快?”宋展想打人了。
“语感嘛。”程均很谦虚地说。
其实虚拟语气是凭语感也写不出来的,程均在美国的时候常年说话用would,压根儿没区分过什么时候用would什么时候用will——他在吃他小升初的时候的老本儿。
那时候程晟和郭熙闹离婚,大概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吧,给他每天晚上都安排了课外班,这样可以在外面留到八点再回家,撞见两个人闹矛盾的几率就小一些。
后来他回家就先去看程奕含,看她鼻子红不红眼睛红不红,就能知道家里有没有吵过架。
再往后,他上课都带着程奕含一起去了。
程奕含听不懂,就搬个凳子坐他旁边画画。有时候他练习卷上没地方记笔记了,程奕含的画画纸就会被他写上几个蚂蚁大小的关键词,等回家再誊到笔记本上。
虚拟语气大概就是那时候学的。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因为不熟悉语法,他写得不算快,但也不慢,离下课还有将近八分钟的时候就能搁笔。旁边宋展头快埋进卷子里一样地还在写着,程均习惯性地回了回头,正对上江则看过来的目光。
他不知道为什么先条件反射一样地挪开了眼,然后又意识到不对,又抬眼看回去。
江则却已经又低头回去检查卷子了,好像刚才从来就没有看过来过。
程均抿了抿嘴,回头去看窗外。这日连绵的雨刚歇,夜里即是初晴。属于将至的、秋日的冷空气被玻璃窗阻隔在外,于是窗里亮着灯的教室的倒影就好像坐在潮湿的冷气里一样,是借着光芒生长的、属于他们的平行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江则会把荷花酥也一起给他吗?
程均被这个想法吓出一耳朵冷汗,下意识地伸手搓了搓自己耳垂。
太矫情了。分明只是认识半个多月的朋友,靠近或者疏远,其实没什么所谓。
只是偶尔想起那晚坐在香樟树下迎着风喝啤酒吃烤肉的样子,会觉得有种遗憾的难过。
但也只有这样而已了。
但也只能这样而已了。
原因他想过,只是都觉得不足为由。他自认没有做什么冒犯人的事,或者周末期间他甚至都没有和江则联系得多频繁。如果真要说发生了什么的话,也只有表白墙。
但江则连和各种女生传绯闻都毫不在意,和他玩笑式地被大家关注了一下,实在不至于有什么心结。
所以除了不去问江则,程均也不问自己了。
这面瘫,变脸比换季还快。程均想。
又想起前一天课间江则在四周晃来晃去,程均很愤愤不平地又加了一句:还抽风。
反正大概,真的不是自己的错。
就像从前很多事一样,后续如何都是后话,但它们发生的时候,明明都不是他的错。
交卷的时候宋展扑来他的卷子上抄来最后几题的答案,交上去的时候终于松了口气。他哀嚎一声趴去桌子上,说:“我可能也就只有最后抄你那几题是对的了。”
“别那么悲观,”程均贴心地说,“我刚看了,虽然你第一题就错了,但第二题是对的。”
“……”宋展觉得自己可以当场阵亡,“均哥,我命不久矣。”
不等程均说话,宋展把手一扬,吐血状往后面喊:“则哥!江则!”
程均就也往后看。
他看见江则从作业里表情浅淡地抬起头来。
“均哥暗算我,”宋展说,“你身为我多年的发小我幼儿园到高中无数爱情的见证者,你要替我报仇。”
“你这样真的很像电视剧里喊‘替我做主’的……”程均斟酌了一下用词,“妖妃。”
他说这话的时候抬眼看了一下江则,发现这面瘫的嘴角竟然勾起来了一点。
“替你做主。”江则说。
程均没想到他会接他的话。
宋展说:“怎么办吧!”
江则重新低下头去写他的卷子去了。落笔前,又冷冷淡淡地开玩笑:“我晚上不让他睡觉。”
程均愣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击。
——这人又晴了?
他坐在原地迷惑了一会儿,终于也转身回去刷题去了。
而在他重新低头拾笔的一瞬间,江则算题的笔停下,然后在演草纸上画了两个毫无意义的圆圈。
他似乎又在懊恼自己不自控,却在同时不可抑制地感到高兴起来。
放学的时候江则照例留在座位上学竞赛,学校里的人三五成群地走完,他才缓慢地收笔往宿舍走。
鸡蛋仔小摊的外婆不在,大概是卖完收摊了:不然她总会等等他,好卖完最后一份。
宿舍楼很吵,青春期男生高声的吵闹声与笑声溢满一整个楼道,但江则还是能听见窗外楼下草丛里的虫鸣。他一路走,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程均的时候,程均把鸟叫学成Rachel的样子。
其实确实很像。
不知道虫鸣又像什么。
似乎思绪在吵闹声中极其容易放肆生长,但——
江则推开宿舍门,听见生长剂本人在门后嗷了一嗓子。
江则绕到门后,看见一个湿漉漉的脑袋;脑袋的主人蹲在地上,正抬眼看着他。
“……”江则的声音有点闷,“怎么了。”
“门好像坏了,”程均重新低下头,摸了摸鼻子,“我洗完澡回来的时候发现它关不上,就门锁那里太松了,就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哪个松动的螺丝什么的……还没找着。”
江则习惯性地想嘴欠一句“你对它怎么施虐了”,话到嘴边又老实闭嘴,放了包也走过来蹲下,就蹲在程均旁边。
“我看看。”他说。
他蹲下来的时候,清楚地带来一阵学校楼下青草的气息。
程均抽了抽鼻子,说:“你身上有股青草的味道。”
江则在看螺丝,闻言顿了一下,问:“嗯?”
“就是青草的味道,下过雨的那种,”程均说,“没事,你专心看吧。”
这原本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江则却很认真地贴近自己校服袖子闻了闻,又说:“刚才回来的时候碰到了吧,天桥下面好多冬青树。”
程均蹲在他身边,不自觉地就也往他校服袖子上看了一眼。
青草的气息近在咫尺,似乎布料上是潮湿的。那里有弯弯的、月亮一样的一个褶,于是月亮也是潮湿的。
而月亮的主人正蹲在这里叮叮咣咣,替他们的小房间修理门锁。
程均盯着江则的侧脸,看见他高挺的鼻梁和轻抿着的嘴唇,忽然从连日的飘摇里感受到一种熟悉的安心感,就好像这个门如果能顺利关上,他们就还有一个安静的房间,他就还有一个安静的房间,安静到青草都愿意沾衣,为他们留住一个将揍的夏天。
程均忽然就很想问,最近怎么了,该我怎么做。
但上一个这样让他问了的人是程晟,而他没有得到一个好结果。
发梢上的水滴在鼻梁,程均起身拿毛巾擦了一下,又从桌子上拿了两颗糖,自己吃了一颗,另一颗递给江则。
于是他什么也没有问。
周六早上照例要上早自习,但到班时间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正常人能因为这半个小时勉强睡到自然醒,程均越睡越困。
终于他从床上支棱起来,一抬头,看见江则还在睡。
平时看起来那么冷飕飕的人,头发倒很软。他的头发从枕头上趴出床头的栏杆外,有点乱,但比一丝不苟的时候可爱。
程均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那撮头发上扒拉了一下。
床吱呀发出响声,江则就在这时候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
程均的手指还停留在扒拉的过程中没有收回去,但江则明显没有意识到。早上醒来的时候一抬眼就看见一双漂亮眼睛盯着自己给人带来的冲击力大概暂时多于自己被漂亮眼睛的主人摸了头发——江则很迷茫地看了程均一会儿,然后才堪堪感觉到扒在自己头发上的一只手。
他不清醒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摸了回去。
程均僵住了。
前几天在这儿冷冷淡淡地说“没事”的人是他吧?
不跟他一块回宿舍的也是他吧?
程均敲了江则的脑袋一下。
本着不把学霸打傻的原则,他那一打像在拍。
不清醒,这人。
“……”江则终于完全地把眼睛睁开了,“打我干嘛。”
他听起来居然还有点委屈。
“我应该把你这语气录下来,好有你的把柄握在手里,”程均阴阳怪气的,“没事。”
没事没事没事没事没事。
我说五个还给你。
江则没理他。十秒钟后程均扒拉过的那一撮头发下面传出均匀而舒缓的呼吸声,正和早晨的风一个节奏。
清凉的,但带着柑橘色的阳光的气息。
程均在原地支棱了一会儿,终于觉得脖子酸痛,就又躺回枕头上去了。
然后他俩就一起迟到了。
回笼觉最容易醒但也最舒服,一旦软绵绵地躺下,大概十个早起铃都锻不出一副脊骨。
于是两个人惊坐起的时候上课铃都打了一个来回了,宿舍楼万籁俱寂,玻璃窗外的阳光已经焙熟。程均很有些惊恐地坐在床上看了同样刚坐起来的江则一眼,然后立刻起身下床洗漱。
他一嘴泡沫地挤兑江则:“刚开学的时候你撞见我学鸟叫那会儿也是午睡起晚了吧,今天!又起晚了!”
真正的勇士敢于拿自己的社死现场让别人社死。
江则已经洗漱完了,刚背上包。他很有些冷淡地把手表戴上,随口回:“不起晚怎么遇见……”
“你”憋在胸口不上不下,江则突然清醒了,甚至顺带也想起来自己早上的时候摸了人家脑袋的事实。
他眼里的光倏然暗下去,没把话说完,只说:“走吧。”
程均“哦”了一声,三两下洗漱完,也拿了包跟他出门。
他在又开始沉默的江则旁边想,又抽风了。
连续几次,他忽然就开始不郁闷,也不觉得遗憾了。
真是种欠揍的神奇。
程均“啧”了一声,更欠揍地对江则说:“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