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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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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则回到学校是在周日下午。宿舍楼走廊上的瓷砖刚被洒过一遍水,他一路走过去,像在千与千寻里的水面滑行。
在滑行的终点推开宿舍门,看见程均仰躺在上铺床上,脑袋靠着围栏。
程均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觉得我生活在一个坏了的冰箱里。”
江则“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又抬头:“嗯?”
“又潮又热,”程均翻了个身,“还闷。”
他等着江则回应,却意料之外地没能等来答音,只好又翻回来,脑门硌着围栏。
“怎么了?”他问。
江则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把背包拉链拉开,问程均:“板栗饼和荷花酥,要哪个?”
“喔,”程均往下看了一眼,“板栗饼。”
“嗯,”江则说,“等会儿到班上,我把荷花酥给宋展吧。”
他在选择性忽略自己头天晚上特意拐到初中附近的街口买了好多糕点想带给程均的事实,像他在刻意赶走自己自从看到表白墙后就开始不敢面对的某种别扭情绪。
所以江则很沉默地把板栗饼放在程均的桌子上,又听见程均说:“也不知道那个鸡蛋仔阿婆今天在不在,在的话我们也分板栗饼给她。”
但江则说:“我今晚留在教室复习点东西……竞赛什么的。”
他没说“你自己回宿舍吧”,但程均明显明白了。灰鹦鹉又从床头探了脑袋偏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哦。”
又问:“你真没什么事啊?可以跟我讲的。”
“没有,”江则惯常一样地垂着眼睛,“……就,天气太闷了吧。”
“闷能跟你这样似的啊,”程均啧了一声,“我听着呢,你随时说。”
江则拿笔的手顿在半空中了。
许久,他把笔放下,说:“真的没事。”
程均偏着脑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转脸回去躺着了。
四点多的时候宋展早到学校,颠颠地跑来宿舍楼串门儿。外面又拼命落雨。宋展靠在上铺的楼梯边上,抬头问程均:“均哥带伞没有?”
程均在半躺着背书,闻言向下看了一眼,说:“没,你带了吗?”
“带了就不问你了,”宋展又转向江则,“哎则哥。”
江则戴着耳机写題,说:“没有。”
他耳机里没放歌,所以也能听见旁边上铺的床响了响,随即程均侧对着他从上爬下来。这人贯彻鹦鹉职责,还一边爬一边背上次语文考试考过的重点古诗词。
末了程均从楼梯上蹦下来穿好拖鞋,听见宋展问他:“新学的背完了?”
“那当然,”程均“啧”了一声,“我多用功啊。”
他踢着拖鞋往外面走,说是要把高一的语文五三还给王一木。
走了两步又拐回来,从宋展手里捏了块荷花酥拿走。
程均关上门的瞬间宋展立即往江则椅子腿上踢了一脚,问:“你别扭什么呢?”
江则笔没停:“什么别扭什么?”
“对程均,”宋展说,“你干什么也逃不过我智慧的法眼。”
江则的笔这才停了。
他似乎很平静地抬起头,问宋展道:“很明显?”
“你以为呢?”宋展有点不可置信,“你平时是没表情,又不是拉着脸还拉两米长。”
江则没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有些艰涩地问:“那你觉得程均看出来了么?”
“我觉得看出来了,”宋展说,“刚下床都没跟你搭话,平时他肯定绕过来看看你在干嘛。”
江则又闭嘴了。
宋展把荷花酥往他桌子上一拍,十七年人生里难得硬气一回:“你这也是给程均买的吧?又想不开给我?”
江则瞥了他一眼:“给你就是想不开?”
“靠,”宋展气笑了,“那你到底是想不想让程均看出来啊?”
江则这次连瞥他都不瞥了。
宋展说:“再不说程均就回来了。”
“不想,”江则说,“……是我自己的问题,跟他没关系。”
他往窗外瓢泼的大雨里看了一眼,说:“但我没控制好分寸。”
“其实也没有特别严重,可能粗神经的看不出来吧,”宋展看着他说,“也就我跟你熟,均哥的话,我感觉他挺敏感的。”
是很敏感,江则想。
比如会努力完成自己其实不必要写的那么多英语卷子。
比如会一眼看出他在帮鸡蛋仔小摊的阿婆。
比如会在提起成绩的时候,因为明白要照顾其他人的感受而开玩笑似地说“超不过吕嘉羽”。
程均在小心翼翼地权衡自己身边那么多人的感受,却又从来不去索取。
就像他一句也没有问,为什么前一天说是给他的糕点被无缘无故克扣了一半那样。
但是江则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对宋展说:“我现在处在一个有点乱的状态里,有时候过分了你提醒我。”
我想把某些苗头掐掉。
某些一旦真正开始放肆生长,就将面临酷暑严冬的幼苗。
他不想允许自己再不断地、无意识地想对程均再好一点、再好一点了。
那很危险,对程均也是麻烦。
宋展靠在楼梯上看了他一眼,忽然有点犹豫地开口:“你不会……”
话到嘴边了又咽回去,又说:“算了,等以后再说吧。”
他没问下去,江则就不去提。
雨还是很大,宋展看了看表,说:“我去食堂了啊。”
江则就也看了看表,然后问:“冒雨?”
“不然呢,你不说你没伞么,”宋展说,“我今天想喝三楼的那个鸡汤,杭州怎么一下雨就冷。”
江则选择性忽略了宋展的晚餐问题,说:“我跟你一起走吧。”
“行,”宋展说,“不是,你平时不是习惯包里带伞吗,怎么今天……”
他话音未落,看见江则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把黑伞。
宋展脸上的表情逐渐从无所谓变成一个问号,然后问号等比例放大。但在他正想问“这不是带了吗”的时候,江则把伞放在程均桌子上了。
就放在板栗饼旁边。
“……”宋展无语了,“靠。”
“走不走?”江则问他。
他们经过走廊的时候没碰见程均,而后宋展看见江则在经过王一木的寝室的时候飞快地往门口望了一眼,而后转头下楼梯,直到下到二楼大厅承接天桥。
天桥的雨斜着被风刮进来,江则戴上校服帽子,沉默地走进了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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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江则发现,自己压根没有“过分了”好让宋展提醒的机会。
因为程均确实很少找他了。
他们早上的时候还是会听同一个表铃起床,还是会一起走上天桥去食堂买汉堡或包子吃,还是会一起到教室。程均依然会没事碎嘴地念叨点什么,比如数学这里他以前学过了,或者又有什么电影要上,江则也在一直尝试着在像以前一样回答几句。
其实看起来和前两周没有什么不同,真要说的话,是自从下雨那天程均也淋着雨去了教室开始,他们就没再一起回过宿舍,程均没再叫过江则打篮球,也没再和他说起过“中午一起冲去食堂吃烤肉饭吧”了。
所以究竟还是不同了。
周三的时候,老谢重新调了座位。
程均从VIP讲台最佳观看区退下,背着包跟着人流出去教室外边排队。高中班主任排座位大都是成绩帮扶制,但老谢依然践行古老的身高排座法。一群人乌泱泱站在一起,王一木自动站在第一个。
程均笑着拍了王一木一下,很一本正经地说:“再会。”
“会不了了均哥,”王一木说,“您往后稍稍。”
程均个子不算最高,去美国前量了净身高183cm,勉强能堪堪挤进五班较高的那几个里。
他往队伍后面走,一眼看见站在倒数第二的江则。
他惯常地朝江则挑了挑眉毛,然后……
往身边一站,正好站在倒数第四的宋展前面。
宋展觉得自己就是个炮灰:“你站我前面良心不痛吗?”
“我坐那儿就比你低了,没事儿。”程均很豁达。
“均哥,你一八三,我一八二,你怎么……”宋展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你内涵我腿短!”
“哪有,”程均说,“我这是想和你同桌。超想。”
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笑着,连眼睛都弯起来。江则在离他不到两米以外的地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程均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对他笑了。
尽管其实也不过三天而已。
老谢在前面举着小蜜蜂吆喝:“男同学女同学不要想着并排站就能坐同桌啊!咱们是男生跟男生坐女生跟女生坐!”
有几个男女生装作没听见,把脑袋撇开了。
“好明显。”程均评价道。
“那可不,”宋展说,“他们还以为对方不知道自己什么意思来着……其实都心知肚明。”
“哎,”程均又笑起来,“你和李菁菁表白过吗?”
“那倒没有,”宋展摸了摸鼻子,“但她应该知道,我这也太明显了。”
程均“哦”了一声,说:“也是。”
前面队伍开始缓慢移动,女生身高偏矮一些,所以走得快,程均他们这一片就是教室最后全是大老爷们的传统部落。老谢数着人数放人进教室,第四排第五排……到程均的时候,老谢说:“第六排靠窗,那点那点,要是近视看不清的话立刻给我说。”
“不近视不近视,”程均说,“谢谢老师。”
他喜欢靠窗。
尽管杭州已经落雨多日,窗外不晴。
其实他人生十六年,九年在杭州,六年在南京,一年在美国。杭州在他的人生中占了一半还多的分量,九年秋雨,一切都很熟悉,他却孤独得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里。他不记得九月初杭州一向会下雨,不记得夏天就将在这些雨中过去,不记得新修的地铁旧时的路,但他小时候会问,为什么下雨会冷?为什么夏天过去得这么快?其实很多事在习惯之前都莫名其妙,但他如今已经学会不去问了。
他什么也不问。
如果别人一定不想说。
如果爸爸说“爸爸妈妈分开对这个家庭更好”。
如果江则说,没事。
他想起这些的时候,江则正沉默地往第七排走,在距离程均一个过道的右手边向后。
宋展是程均的新同桌,这是他跟老谢哭近视又跟程均本来的同桌哭成绩哭来的,哭完了又给俩人一张军令状一瓶酸奶,终于从程均正后方挪成同桌。
所以也偶尔能在程均趴着睡完午觉刚醒的时候,迷糊着问他一句:“江则看过那条表白墙吗?”
宋展如实回答:“我那天同时发给你俩了啊。”
这话似乎让程均的神情清明了些,他随即像是有些懊悔地皱了皱眉头,然后重新趴下了。
声音就得从臂弯里传出来:“不管了,老子不管了。”
大概是他自称“老子”的样子过于有违和感,前排梁裕远回过头笑了一声,又跟他开玩笑:“那我孔子可以管吗?”
程均把手抽出来,冲她晃了晃食指。
“不可以,”他说,“还有孟子和韩非子,都不能管。”
梁裕远笑了一会儿,又对程均和宋展一起说:“我下周末过生日,就是这周末之后再过一个周末,周六那天,你们一起来吃饭吗?我一个学长也来,然后多多和嘉羽也来,应该还有几个女生,但她们都还不确定。”
“好啊,”宋展答应得很快,“要我帮你叫则哥吗?”
梁裕远顿时笑开了:“聪明!”
宋展抬了抬下巴:“包在我身上。”
梁裕远朝他竖了竖大拇指,又看向程均:“那你去吗?”
“去呗。”宋展也说。
面对两张充满希望的脸——
程均笑起来:“当然去啊。”
“需要带女伴吗芋圆。”宋展刻意地撩了撩头发。
程均很嫌弃地看了宋展一眼。
但还不等他埋汰宋展,江则的话就到了。
少年就站在过道上,他欠着身把手里的一份英语练习册递给梁裕远,说“陈妈让拿的”,然后对宋展说:“需不需要带你都没得带。”
说完就走。
过了不到一分钟,他又走过来,眼睛看着宋展说:“忘了说,阿姨让我督促你课间好好学习。”
然后又僵硬地走了。
僵回自己座位边上才发现物理课代表在发作业,就又从一脸惊恐的课代表手里拿走那几十本作业,发着发着又拐回程均和宋展那一片。
他闭着嘴把作业递给程均,然后把宋展的作业递还给宋展,踌躇两秒,又很别扭地说:“有题不会可以问我,我教你们。”
最后一个字的发音尤其艰难。
“醉翁,”宋展说,“你可以了,回去吧。”
明明被戳穿了,江则还是绷着脸:“碰巧事多。”
他没敢去看程均的眼睛。
尽管五分钟前他盯着他的眼褶,浅浅的,初见时就觉得漂亮的那一种。程均笑起来的时候它也弯起来,对着梁裕远也对着宋展,只留给江则余光处的末梢。
江则盯着它盯了很久,忽然就觉得不太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