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折翼 ...
-
帕翠斯窝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蜜巢蚁的习性会让它们在搭建巢穴时留下一些能够蜷缩的隐蔽角落，虽然它们的审美一言难尽，但帕翠斯还是很喜欢这种随时能让他躲进去逃避现实的小小避难所。
是的，他很想逃避现实，毕竟现实糟透了，所有的计划都中途夭折，所有的发展都不如预期，这样的打压对任何一个有智性的生物而言都是毁灭性的，更别提帕翠斯的性格与乐观开朗背道而驰。
他的大脑正因为过度使用而混沌，跟随西奥多的每一天他都强迫自己在魔物的狂乱中保持唯一的理性，试图为魔王军这艘发疯的巨轮降下一个稳定的锚点，避免它一头撞向冰山。
他真想思考一些简单的事情，或者祈求自己没有那么聪明，但事与愿违，现实总是血淋淋地碾过他的脊骨。
如果继续试图分析魔女的行为，他的脑子一定会因为过度使用而损毁，但他却无法将思维从她身上移开，他必须独自面对这个千古难题。
“你在这里干什么？”打断他胡思乱想的是梅尔的声音，头顶比侦察蛛体型更迷你的“助理蛛”的梦魔好奇地抱着膝盖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他：“你终于疯了？恭喜。”
“比你这个白痴强。”帕翠斯口无遮拦。
梦魔无所谓地耸了一下肩膀，仿佛他只是放了个滑稽的响屁：“你看上去像被行刑蛛踩了一脚。要我好心叫医疗支援给你吗？”
“哼。早晚都是死。”帕翠斯阴仄仄地咬牙：“你就挂在魔女身上做梦吧，蠢货。”
要梅尔来形容的话——他像个脑子被寄生虫啃了的斗鸡，不知死活地甩着并不鲜艳的羽毛，大呼小叫地吸引主人过来拍死他。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焦虑什么，但你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离开。”梅尔托着腮看他：“又没有镣铐绑在你身上。”
帕翠斯给了他一个“你懂个屁”的眼神，保持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呢，帕翠斯。”梦魔轻眨了一下眼睛：
“还是说，你想在‘梦里’答复我。”
帕翠斯佝偻的躯体僵住，只听到梅尔的声音响起：“你的‘基底’是梦魔，对吧，毕竟魔王的血肉根本无法带给魔物完全的智能。”
“不仅如此，你还是长期与人族接近的梦魔。”
梦魔的嘴唇一张一合：
“那股，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腐烂臭气，来自人族的味道。”
从久远、久远、深如幽暗洞窟般的噩梦回忆一股脑地啃上来，实验、针剂、肢解、缝合，一帧帧从脑中闪过。
现在，帕翠斯眼中的杀意已经近乎凝实。
“怎么了，这让你很意外？”梦魔微笑着：“论实验室资历，你浅薄得像个婴儿一样，小鸟。”
帕翠斯屈辱地咬紧嘴唇，凶狠地瞪着他。
……
在“帕翠斯”之前，魔物被称呼为实验品1427号，创造它的最先给他贴上的标签是：飞不起的鸟。
这是“废物”的文艺化表达，也是1427号终生的诅咒。
他作为没有价值的存在诞生，也终将作为没有价值的存在死去。
即便他一生都在追逐“自我的价值”。
……
梅尔出现在会议室时，林乔正和西奥多站在沙盘两侧分析着战局，被一粒粒棋子代表的魔王军分散在沙盘大陆上，他没有出声打扰，径直走到魔女宽敞的专座上躺下，头枕在一侧的扶手上，远远看着他们讨论。
“南部战线有朱莉就够了，那里的地形她很熟悉。”林乔将目光转到代表梵多尼克王国边境的线上：
“这里差不多可以退几步，把勇者引出来。”
“我打算等他们深入阵地后切段他的供给。”西奥多道。
“可以试试。不过你最好提防一下这两个堡垒对他们支援。”
“啊……对，这样就没有多余的战力同步牵制支援。”西奥多懊恼点头：“没法集火。”
“战争才开始，别想着一口吃下勇者。”林乔摇头：“别忘了他的王牌是圣女。”
西奥多两手撑在沙盘边缘，眉头紧拧：“只有硬耗一条路可以走啊……”
剩下的讨论梅尔没有听到，他中途睡了过去，等醒来时会议室只有林乔还站在沙盘边把玩着代表勇者的那枚棋子，身前的沙盘战局已经发生了改变。
“那张椅子确实很好睡。”把勇者放回沙子间，林乔回身笑道。
梅尔揉了揉眼，百无聊赖地晃动搭在另一侧扶手上的小腿：“为什么还要在这场战争中费心思，明明魔王必然会输掉啊？”
林乔靠在沙盘边，没有反驳他，而是道：“为什么？”
“魔王对神圣魔法毫无办法。他对人族边境发起奇袭，结果还不是被挡在了外面。”梅尔的尾巴替他表达了自己的不屑：“勉强靠数量和联军打了个平手而已，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他收拢双腿，姿态灵巧地扭转身体从椅子上站起来，委屈地看着林乔：“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走呀，乔，我不喜欢这里。”
“这座城堡不好吗？”林乔等他走到自己身边贴上来，问。
“一艘泥船罢了。”梅尔撇嘴。
“但要实现我的愿望，魔王是必不可少的。”林乔把手放在他后脑揉揉，提议：
“无聊的话，我们出去转转？”
“去哪儿？”
“去找朱莉，怎么样。”
西奥多从会议室外探出头，眼睛还盯着手里的一条新的情报：“魔女大人，刚刚有蜘蛛反馈情报说……诶诶诶这是什么情况？”
纯白的会议室被夜幕般张开的巨大翅膀所占据，林乔回头：“哦，我出去一下。”
“但是——”西奥多还没来得及把烦恼说出口，那对翅膀便“呼”得向内扇动，柔软地将魔女与梦魔的身影吞噬，转瞬间消失在原地。
“……圣女消灭了我的精英小队……”西奥多欲哭无泪，认命地转身离去处理新发生的烂摊子。
当魔王好难啊！真的好难啊！
“哈哈哈，西奥多那个笨蛋！”魔王城堡上方的高空之中，梅尔趴在林乔肩膀上发出快意的笑声：“笨蛋魔王，废物魔王！”
“好啦，抓紧一点。”悬停在空中，林乔轻拍他的后背：“这种投缘的话等见到朱莉在说也不迟。”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梅尔就和朱莉站到了“讨厌魔王”同盟战线上，时不时就发出“西奥多是大傻缺”这种有辱斯文的话。
“明目张胆地利用你，混蛋魔王。”梅尔余怒未消，仍盯着堡垒骂骂咧咧。
“你再学朱莉说脏话，我就要惩罚你了。”林乔提醒他。
梅尔蔫蔫地捂住嘴巴，讨好地对她眨眼，试图萌混过关。
林乔没理会他，适当的放置也是一种“惩罚手段”。她已经忘记自己是从哪里学到这种温和的教育方式了，数不清次数的轮回把她的脑子变成一团烂酱，被名为“复仇”的怒火牵引着手脚，行动至今。
她马不停蹄地面对着全新的事态，将写好的剧本踩成泥泞里的垃圾，然后拉着全世界为她陪葬。
梅尔说的没错，他的愤怒也没错。西奥多虽然不是个强大的魔王，但却足够聪明，他恰倒好处地拿捏着与林乔的相处方式，既不软弱也不自大，而是将自己谨慎地放在了介于学生与合伙人间的位置上，兵不血刃地得到了魔女的助力。
林乔对他的心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梅尔说的，魔王军在这场战争中必然败北，由此也能够理解为什么历任魔王都在诞生之时就被夺走了理智，任何一个智商高于水平线的智慧生物都不会认为在目前状况下魔王军能和正处于巅峰时期的人族抗衡。
所以林乔乐见西奥多利用她的行为，这起码说明他的智商和野心尚且在线，对打败勇者还存有一线希望。
她只要看好这缕火苗，别让他熄灭就好。
至于其他的——
黑暗森林战区仍被浓郁的魔素波动所笼罩，蜘蛛军团趁着夜色发起的突袭让两方都杀红了眼。此刻笼罩着汹汹火光的联军堡垒被暗色的血液所侵染，目之所及都是尸块与残肢。
魔女降临时战况仍然焦灼，使用风魔法在空中支援的魔法师只看到原本宁静的星光天穹忽然向内合拢，□□就已被夹在两片“星空”之中，变成黏糊的肉酱，稀稀落落地掉到地面。
感应到熟悉的魔素，原本稍显颓靡的蜘蛛大军登时全军进入了暴走模式，化身雪白的绞肉机推入联军堡垒，在人族濒死的哀嚎中不顾分崩离析的身体和军阵，悍不畏死地用躯体挡住迎面而来的杀伤性魔法，凶残地用仅剩的口器啃下人族的头颅。
魔女垂目注视着已经化为炼狱的战场，缓缓落在堡垒高耸的哨塔上。一名杀红眼的人族士兵挽弓将箭尖对准她的后背，还未放出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从指尖化成果酱般的红色肉泥从护甲间渗透出来，他失控地惊叫，暴露在空气中的白骨像被推倒的积木，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今晚的夜风是腥臭而温热的，魔女与她的眷属在最佳视角居高临下地观赏着整个战局，看联军士兵中的人族一个接一个陷入自己血肉化成的泥潭中，发出凄厉与惊恐交织的哀嚎。
深红的颜色倒映在魔女的瞳孔中，她说：
“你看，偶尔出来走走有助于心情的改善。”
联军理所当然的败退，其他种族的士兵带着一生也消磨不去的战场噩梦仓皇逃窜，只有白壳被染红的朱莉发出愉快得不能更愉快的笑声，丢下啃食一半的脑子扑向林乔。
“我的好孩子。”魔女以和煦的笑容与拥抱回应她，揉揉她凝结着血块的粉白发丝，将手腕放到她嘴边。
蜘蛛大军的优势在于极强的恢复能力，不需要多余的医疗支援，战斗结束后吃光满地残尸就能原地复活，在魔王军内的效率与杀伤力都最高。
唯一的缺点就是对身为女王的朱莉损耗极大，一般的肉食已经无法完全弥补她的魔素需求，所以只能据守黑暗森林，无法进行远征。
朱莉趴在林乔怀中大口啜饮着她的鲜血，显然是累坏了，下腹处被神圣魔法灼伤的口腔还触目惊心地拖着半截脏器迟迟无法愈合，如果林乔不在，她恐怕撑不过今晚。
梅尔盯着她的创口，欲言又止。
林乔也在观察着朱莉的伤口，问：“朱莉，谁打伤了你的肚子。”
“白袍子！金灿灿、很痛的白袍子！”朱莉仅剩的三只手都在比划，气汹汹地咬牙：“混蛋白袍子！”
“圣女以下，除了首都区的大主教，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也只有地区主教了。”梅尔皱眉，补充道。
“这些事交给西奥多就行，”林乔梳理着朱莉的头发，平淡道：“我只是来看她的，没有参与战斗。”
密密麻麻的蜘蛛啃食着地上的肉泥，打扫得虽然干净，但并不妨碍外人看出是魔女的手臂，梅尔忧心忡忡：“但西奥多……”
朱莉已经把林乔的手腕舔得干干净净，在她的揉捏下发出幸福的咕噜声，两耳不闻窗外事。
“你最近叹气的次数增加了好多，”林乔对上梅尔的目光：“和帕翠斯学坏了。”
梅尔“唔”得一声抿紧嘴，正欲开口解释——
“乔，是你吗？”深黑的天空中划过一抹蓝，龙翼有力地扇动着，驱散弥漫的血腥气息，从天而降。
里奥环视战场，最终看向魔女所在的位置，它礼貌而疏离地垂下头行礼：“乔，哥哥派我来找你，龙族领地内闯入了两个人族，我们想征求你的意见。”
较之上次见面，里奥的身形已经打上了一圈，渐渐失去了亚成年的体型，向成年龙变化。
同时失去的，还有作为幼龙被长者庇护而产生的纯粹。明明尚在成长期，龙眼中却因思虑过重不可避免的染上一层阴郁的暮气。它轻描淡写地避过了林乔的目光，等待她的回复。
“意见？”林乔踱步到它面前，手指搭上它冰凉的鼻头：“你想要什么样的意见。”
小龙的鼻头颤抖着喷出细细的气流，僵硬在半空，并不敢躲开她的手。在亲眼见证魔女暴走无差别屠杀成年龙族后，它心中滋生出对强者天然的畏惧和排斥，但……乔的身上还残留着父亲的气息，久远的、可靠的气息从她的肌骨中散发出来，又令它信任依恋。
“入侵领地的人族与矮人族持有勇者与圣女的手信，其中的人族魔法师很讨厌，喋喋不休，威胁我们。”里奥用头轻轻蹭着林乔的手心：“伯莱讨厌他们，要吃掉，但是人族很危险，神圣魔法会伤害我们，所以……”
林乔把龙族的老呆瓜们一个个敲裂了脑壳，直接导致有威望的老龙所剩无几，加上新一轮战争中人族的表现又十分强势，龙族无法再作壁上观了。
“他们跑到龙焰山是想要干什么？”
“他们……”里奥的眼中闪过怒火：“想要我们先祖的骨头，为勇者铸剑。”
魔女的嘴唇微动，似是哦了一声，又很快笑起来：
“那我们可不能让他们得逞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