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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探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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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稀薄灯火的映衬,不明山实在冷得很瘆人。
落址地一类往往依傍灵气,又与人气相容,屋主越多落地越久,对山头灵气的滋养也越丰厚。
认真说来诏丘也算是在山上待了很多年,非但没有将这山居养得生气蓬勃,反而越待越阴冷,越待越不舒服,要不是里面气息干净,又有多年结界隔绝外事,恐怕这里很适合闹鬼。
严温的修为自然是很避寒的,但他自从落地此处就一直皱着眉头,如果不是诏丘神色淡定在屋里闲逛,还嘱咐了他不能操之过急,他应该很想拽着自家师兄的手臂将人拖出去。
屋内陈设和他初醒之日没区别,诏丘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当即撑着棺边抬脚就要进去。
严温对他这一类利落干净的动作都有很深的阴翳,拉拽是下意识的,而修士的习惯性动作多带着防备和警惕,但凡用力,都谈不上温柔善良。
诏丘被生生薅了一把,卡进棺里一半的膝弯正好垫在棺沿,被这样猛力一抵一拽,当场咔吧一声。
他痛得有点丢脸,眼神幽幽:“想杀师兄就直说。”
严温大感抱歉立刻收手,但即便如此,生梏的感觉也在手腕久久不散,诏丘揉着自己偏白的皮肤,指尖偶尔会顶到腕上的红白手串,发出哗啦微响。
“我不躺进去,只是坐着,别担心。”
严温的脸色好了一点,但没让他继续跨,于是诏丘一脚踩地一脚踩棺,姿势痞气的同时还不太得体,极尽耐心的解释:“既然是法术,那就有遗迹,我坐回棺中,你用灵力为我护法,我想看一看能否窥见往事。”
他说的往事,那就是齐榭不想说,严温所知有限而他想全盘知道的,这一类法子很多,严温不是很愿意他用棺这个媒介。
“门外的千年梨树,灵力足够充裕,不需我护法都能轻松得知往事。”
诏丘当然不傻,“我知道,那东西再厉害也是当年被祖师爷施法压制了灵气的,连物宠木灵都生不出来,算来也是普通梨树一棵,只是寿命长了一点而已。如果有人设下什么隔绝的法术,你我未必能看到往事。”
严温找到空子,巴不得他赶紧走,因为山居里从来没有发生过好事,他自从踏入此地心里就没舒服过,语气里是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焦急:“既如此,你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晓得往事呢?”
诏丘朝他摆摆手,示意自己要入棺了,等到两脚都踏入棺中,再淡然不过地坐下去,顶着严温要吃人的眼光还能笑一下,然后客客气气对他说:“有劳。”
诏丘此生,客气的时候其实挺多,对外端方有礼,进退有度,又因为擅长洞察人心,什么时候该厚脸皮什么时候该适可而止,他都能把握得当。
这些客气,占九成。
而对于至亲至信,譬如严温,他就毫无顾忌,往往是怎么混怎么来,怎么折腾怎么来,要想让他规规矩矩说上几句好话,在私下也能端着师兄的架子做表率,还不如严温自己发梦来得简单。
虽则严温总爱半受宠若惊半嫌弃地抵挡他诸多招式,但心底已然习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倏然一句客气话,反而让他不知所措。
守阳术定亡魂,确实要付出代价,但并不到消散生机的地步,严温站在原地大胆猜测,能想到的最坏结果也无非是齐榭受了什么大伤。
但他还是下意识觉得不是。
因为齐榭受伤的时候他都在一侧,没有哪个伤及性命,哪怕是当日他从下界归来,告诉严温自己找到了可以唤醒诏丘的办法,且执拗的要让自己当阵主的时候,他也是稳的,平和的,仿佛一切尽在自己掌握。
而隆冬的那一日,他是看着齐榭施的法,看着诏丘从棺中爬起来,而事后两人都活蹦乱跳的站在自己面前,由不得人质疑和多想。
至于他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抵触……
可能是事关生死,场面多少会不好看吧。
他不情不愿的施法,不情不愿的受了诏丘笑眯眯的一个颔首致谢,不情不愿的看诏丘入了定,然后不到一刻钟,以为自己可以知晓往事的人就带着一脸不解睁开眼。
诏丘扭头就是一句:“你是不是没施法?”
严温结印的手势还没改,几个指腹抵在一起,闻言真的很想顺手甩一记灵力过去让他清醒清醒。
既然不是严温阳奉阴违,那必定就是诏丘自己出了问题,他坐在棺中垂首盯着自己的心口。
棺肚冰凉,寒意顺着人的骨骼一路爬上去,冷得十分异常。
诏丘抬起眼,疑惑到了极致:“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严温收了灵力几步走过来,反而松了一口气:“可能是隔绝的法术历时太久,你追踪不到,自然也破不开。”
诏丘盯着他,面色古怪,话却十分笃定:“不可能。”
他不可能看不见。
虽然修行一事上,自己师兄确实是翘楚,但时隔多年有人青出于蓝胜于蓝也很合情合理,他觉得诏丘就是太执着,“不是万事都能顺心,看不到真相或许也是机缘一件,何必强求呢?”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要因为自己做不到就跑去逼问子游。”
诏丘还是摇头:“不可能看不到……”他的眼神扫过了身下的冰棺,一路四散掠过屋内所有残存的物件上,最终投到严温身上,“我在用探魂术。”
严温正在苦苦思索可以劝他离开的说辞,却在霎那松了下意识抠着棺壁的力劲。
这是一种很低阶,但是几乎没有办法派上用场的术法。
探魂术,探的不是旁人的魂,而是自己的魂。
当今世上的大多法术,都是对生灵有效,少数可以用在死人身上的法术则需要依靠外力,只有探魂术,夹在两者之间,自己对自己下手。
生人辞世的一瞬,魂魄不会立刻离开此地,甚至不会立刻离开躯壳,而是在魂魄自认为安全或是执念深重的地方来回游荡。
魂体有灵,但相较生人的生魂又显得灵性不足和残缺,很容易被捉来炼化,做出一些不妥当的事,若是被利用得狠了,魂体有失澄净,那便是被烙下前世印记入不了轮回的孤魂野鬼。这也是为何有生人亡故,亲眷都会尽快报给上界,以求修士安魂助轮回。
魂体在没有脱离肉身的时候,人介于生死之间,会脱离最基本的体理和生机,但也因一些奇妙的六道规则,能保留一些生人的能力。
譬如,魂体视物。
魂体还留在肉身而没有飘出去的时候,外界的诸多行迹都会以一种极其朦胧模糊的方式印入亡魂的眼睛,让亡魂短暂的看一眼人世,而魂魄以新生之态入轮回,这些东西也就如同青烟散去。
死而复生者世间屈指可数,据严温所知,也就诏丘这么一个。因此探魂术再低阶,这个法术也到了近乎消绝的地步。
至于诏丘为什么会晓得,可能是莫浮派的古本太多了吧。
但现在却有另一件事牢牢攥着诏丘的心神。
探魂术都看不到的前尘往事,布局之人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又是出于什么念头才会做到这个地步。
诏丘单手撑着棺壁,手指捏着鼻梁重重揉摁着,因为太用力,山根到眼角甚至是眼眶都是一片薄红。
他突然说:“我现在看不懂阿榭了。”
太荒谬了。
竟然有人在他的魂魄上动手脚,只为了瞒住他。
那是什么事情?什么起始,值得他这么做?
严温愕然良久,试图安慰:“未必是你徒弟。”
虽然暂且想不出其他人,诏丘却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毫不客气地相信:“你说得对……”
他在从未有过的茫然和混乱中抱臂坐了一会儿,忽略了严温伸过来要拉他起来的手,因为找到一个可供质疑的破绽倏然扭头,脖子发出咔擦一声,“你说你看着阿榭施的法?”
严温颔首。
要想让离世亡人重回人世,无非三件事,保全肉身,将魂魄和肉身扣在一起,再唤醒逐渐混沌的元魂。
肉身可以靠灵力滋养和法器保护来维持原型,不遭腐蚀异化之苦,虽然费财费灵力,但也办得到。
至于第二个条件,但凡生者有一丝对人世的眷恋都好办得很,守阳术就是一个法子,类似于用丝线将破损的布面细细缝起来,压在一起,逐渐让肉身和魂魄的裂痕变淡直至难以看出端倪,恢复和生前相似的状态。
因为用的法术越高阶,施术者修为越高,和亡魂的前缘越密切,这个裂痕就越是近乎于无,亡者复生后会遭的罪也就越少,是以齐榭执意施法也说得过去。
重生之术并不是不存在,但世上少有起死回生悖逆天道的人灵,就是因为第三个条件了。
按常理论,要想让人死而复生,最好是在亡者逝期七日内算定天时再施法,彼时魂魄和肉身的牵连没有尽断,如同风筝没断线,一直往回收总能找到筝面的。若是过了这个时候,身魂断裂如同契约消散,尘归尘土归土,亡魂是流散世间还是投入轮回,都和身躯没有半点关系。
招引亡魂入生人梦境,如同招引外物入体,一身二主,术主若是灵神不够强劲无法压制亡魂,极容易被反客为主占据身躯。且两魂入梦交谈本就十分凶险,但凡言辞不当激起亡魂邪念,稍有磕碰,轻则魂体动荡昏沉不醒,重则魂魄受损两败俱伤,谁都别想活下去。
以命为抵,以命做赌,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实在太少了。
即便诏丘自己便是被唤魂重生,他看不到亡魂记忆,也不晓得这最后一个条件,齐榭究竟要如何办到。
而书册中关于重生术法的记载本就寥寥可数,甚至直接略过了这一节,不知道是无人成功,还是术法艰险不如不说,以免遗祸后世。
他在怔然中听着严温回忆往事:“守阳术是宣殊门秘术,但毕竟和生死轮回自在解脱的道理相悖,即便有人知道这个办法,你徒弟要想学到也并不容易。”
诏丘心想,何止是不容易,这法术一出,谁都晓得术主究竟是什么心思,先不说旁人是否会戳着他的脊梁骨痛斥他有失寻常心,心生执障,就只说晓得这个术法的曹婉和可以得见术法的几个太山派门人,他们要知道什么听到什么,才能将这样一个东西交付外人?
严温说:“他第一次和我提及这个东西的时候其实在很久之前,我不晓得这个秘法,暗中问到了......云屿身上。”
诏丘愕然看过去。
严温的声音轻若呢喃,“云师兄,当年就是用这个办法,为年幼体弱将死的云屿定魂。”
但也只是定,而不是困亡魂,毕竟当年云屿还没到身死这么惨绝的地步。
诏丘闷了太久,声音微哑,“所以你就知道,这个术法并没有那么......耗费巨大?”
严温颔首。
否则他万死都不会让齐榭去冒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