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锦路》青云悦悦

296、静妃

　　人生真的是大起大落，叫人毫无防备。
　　这是我现在每一天的感想，另外我最大的感悟就是人生真是百转千回，就连我自己原来也比想象中的更为坚强。
　　在冷宫里，最大的敌人就是寂寞与绝望。如果说在这样的寂寞中倒是还算能熬，可是绝望就是剥夺了你所有的希望，即便是活着却像是已经死了，但要说寻死吧，又没有那个勇气，只好这样赖活着，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无聊的时候我会看看别人。关在冷宫里的，都是曾经的妃子，可如今圈禁在这里却如同猪狗一般。做妃子的时候有人伺候，再怎么样也是锦衣玉食的主子，可是在这里什么都得自己来；更被提做妃子的时候，自然是家人的荣耀，如今进了冷宫，有的和我一样，宫外的家人早就死绝了，有的则是被家族深以为耻，还生怕这蠢女人犯的错牵连到家族，自然是断绝关系。
　　所以有的妃子就疯了，一天蓬头垢面，衣裳也不穿好，疯疯癫癫的抱着一个枕头唱儿歌；有的妃子则是拿着泥土当香粉，直往脸上扑；还有的拔下那地上的杂草，就往自己本来打结、油污成一团的乱发里插——我观察了好久才知道，那准是把草当簪子了。
　　也有的，还没疯，每天趁着天色亮的时候就在外头玩儿命地纳鞋垫、做荷包，这些针脚精致的活计再由冷宫外的小太监从大门最底下的缝隙里接过，偷偷拿到宫外去卖钱，小太监得了钱，这冷宫里的妃子能得些新鲜干净的吃食，也算是大家都得了好处。
　　冷宫就像是人间的地狱，这里是很大的宫宇群，甚至于比宫里最尊贵的太后、皇后住的宫宇群都大，当然，宫墙也格外高，我看着估计要三个男子叠着站才能够到墙头。在这冷宫里没有纪律也没有规矩，不过也幸好，这里头的人也不多，想来能叫皇上送进冷宫的妃子还是少的。当然，也因为进了冷宫无异于从天上掉到地下，有些妃子刚进来没多久就死了。
　　这里阴气太甚，怨念深重，偏偏活着在里头的又都是些弱女子，以至于冷宫连看守的侍卫都没有。只有一个老太监每天来送一次饭，大门底下是一道缝，老太监便将几只粗瓷碗搁置在下头，冷宫里的妃子就算是疯了也是要吃饭的，此时便会在那下头拿进一只碗来，吃完再将碗放回。老太监到了下午会来收碗。
　　起初这饭我是吃不下去的：哪里是饭呢？不过是些发馊的米粒，上面搭着些黄色的青菜，闻起来一股怪味，哪里是人吃的？可是后来饿的狠了，却也还是吃了。
　　吃了就活了下来，我本来以为进了冷宫我会死，却没想到我还顽强的活着，甚至还盼望着她的到来。
　　她在浣衣局当差，每月初十是合宫休沐净身的大日子，忙过了这一日，浣衣局的人都累得倒头就睡，她就会趁机偷偷来看我。
　　隔着门缝，她会递给我几个馒头，有时候是几个窝窝头，有一次竟还有半块点心！
　　这些东西和我平日吃的饭菜相比，可以说简直是人间美味，我甚至都舍不得一口气吃完，而是带回房间藏起来，等到晚上一个人慢慢的吃。可吃的再慢，也总会吃完，于是我就开始等着她下一次的到来。
　　隔着门缝接食物的时候，我会碰到她的手，就着月光，我能看到一只皴裂、肿胀、发红发紫的手拿着窝窝头，不小心碰到的时候，只觉得粗糙如老树皮一般。
　　一开始我羡慕她没进冷宫，可看着这只手，我又忍不住开始心酸。
　　到了冬日，最冷的时候也是上元节，她来给我送两块点心，那手就格外可怖：在肿胀、发红发紫上还多添了触目惊心的裂口，那裂口处是鲜红，皮肉翻开，我真难想象这样的手还要洗衣，该是多么的疼痛。
　　“你的手。”
　　她却有些意外：“你是说我的手？吓到你了，没事，到了大节，宫里上下都要洗衣，做的活儿多了些，不碍事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那手就连骨节处也有些变形了，心里虽是难受嘴却像是粘在一起张不开。那两块点心包在手帕里，我拿出一块放在她的手上。
　　“给我做什么？这是特意为你带的。我每天都吃饱的。”
　　她骗谁呢？那手是肿的，手腕处却是皮包骨，腕骨突兀的顶在外头。
　　“一起吃。”最终说出口的却还是只有三个字。
　　她的声音像是笑了：“也好，今日是上元节，本该是团圆，咱们一起吃了这点心，也就是一起过节了。”
　　在冷风里吃东西并不舒服，可是心里却是暖的。
　　进冷宫之前我还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和她有这样的一天。
　　我自小貌美，父亲认定我会攀附上王公侯府，哪怕是爱妾，也是好的。
　　她自小端庄，父亲便计划将她嫁给门下，巩固关系。
　　自小各在房中，互不打扰。虽是姐妹却也谈不上亲疏。
　　变故就出在给太子选妃，父亲本将我送给了太子，却又是她，要做太子的正妻。我这样的容貌，反倒是要在她的手下讨生活了？
　　当然是不服的。更别说太子登基以后，我不过是静美人，她倒是成了皇后。
　　可惜，她果然不得皇上宠爱。我则是一路升到了静妃，宠冠后宫。只可惜无论如何，她终究是命好，竟然生下了皇上的嫡子，我再怎么讨好皇上、讨好太后，没子嗣就是没子嗣。
　　可是她却为子嗣伤了身子。在生门处用剪刀剪开那是怎样的痛？我没经历过，可单是想想就不寒而栗了。
　　在这以后，我有皇上的宠爱，有管理后宫的权，唯一的遗憾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我想我要学会知足。可是没想到不知足的是她。
　　她和父亲联合起来谋反，事情败露，刘府付之一炬，大火毁灭了一切，就连我和她也侥幸从鬼门关活下来，只是一个进了冷宫，一个进了浣衣局。
　　那个时候我恨她没想到她还敢来看我。可是她却告诉了我，我没有子嗣就是皇上的意思。我和她，甚至父亲，都不过是皇上的棋子罢了。
　　恨意陡然间寻不到方向，我岂止是皇上的棋子，也是父亲的棋子，可我，是个人啊。
　　她倒是每月来看我一次，来也不多说话，就给我一些食物。我没有勇气死，食物的诱惑是巨大的，就算是发硬的馒头、包子也至少是没有馊味的。
　　我开始期待她来。
　　从门缝下看着那只曾经也是冰肌玉骨的手逐渐变样，心也渐渐地软了，无论如何，现在我的亲人不剩几个了。
　　和我一起进冷宫的婉儿没两天就吓得浑身发热发了急病死了；华太妃在刘府大火后没多久自尽了，珍太嫔出宫剃发修行。也就只有她了。
　　我从那手上的变化知道了她虽是在冷宫外，却是人人都可践踏欺负的，她的日子定是比我难过。可是她的福气也就是子嗣，她的儿子如今改了姓养在了太后膝下，为着这，她也会咬牙坚持下去。活着，总有机会再见孩子一面。而我，又是为什么还活着呢？
　　这个问题我想不到答案，可是她带来的食物却好起来了。
　　从一开始的馒头、窝窝头，到包子。包子又从素的到了肉馅儿的，这过去我不屑一顾的包子没想到即便是冷掉了也还是好吃的！
　　到了再后来，渐渐的也有了些精致的点心。那一年上元节，我们分吃的还是粗糙的五仁点心，现在却还有了绿豆饼、芡实糕这样精致的！门缝下伸过来的手也不再可怖吓人，只是留下了老茧，手掌变得粗糙，指节粗大起来，却不再肿胀、龟裂。手腕处也开始有了些肉。这种种的都代表着她的日子不再那么难熬了。
　　不知道为什么，曾经的对手、仇敌，如今我却松了一口气：可算是好些了，不然我都担心她会影响到寿数。若是她没了，我一个人又该怎么熬下去呢？
　　她再来的时候，竟然带了一油纸包的点心和一只烧鸡。自打进了冷宫，我吃过的荤腥就是那些冷掉的肉包子了，今日这一整只烧鸡和点心反倒是叫我不敢吃了。
　　“你不会出什么事吧？”我小心地问，不想叫她察觉我的担心。
　　她安慰我：“你放心吃，我没事。现如今，她们对我和气了不少。”话说吧，又对着我说了些别的，还提到了皇上的身子不好。
　　如今再提到皇上，我的心里也是毫无波澜了。他好不好又与我何干呢？
　　我的脑筋没有她好，还以为因为皇上身子不好所以宫里优待了仆婢甚至罪人。等到那一次那些精致的点心吃完，我才琢磨过味儿来：皇上身子不行，可是皇子只有一个呀！
　　我的心中仿佛又有了希望。这希望不可对任何人说，可是却着实如同一团火焰点在心田，无论如何，有希望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