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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拥吻 ...

  •   园内的一处假山后,是塔娜与卫明哲无数次短暂相会的地点,这次也如往常般,二人相约于此。

      卫明哲神情黯然,似有愁云缭于头顶,额角处丝丝缕缕碎发散落,一搭眼可见衣袍上沾染的墨汁,整个人好不狼狈。

      塔娜没见过他这样,因道:“看来明府是遇到难事了。”

      卫明哲道:“东西丢了。”他顿了顿,“弄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塔娜将他一缕发丝挽在耳后:“银子?”

      卫明哲只摇头:“比银子重要多。”

      塔娜又说:“救命的银子。”她鞋尖蹭地,踢了踢草堆,“小相公的银子。”

      “差不多吧,”卫明哲垂眸看着那身官袍。是范言的“银子”,也确实能救命。“是一本账簿。”

      塔娜哼哼两声,肩上坠着的流苏交相抖起:“账簿而已。”

      风起梢动,鼻尖拂过阵阵花香。

      卫明哲叹了口气,无言地朝她递去荷包。

      塔娜向来聪慧,一眼便明白他的用意。这荷包原是她送于卫明哲,上面那朵风茄花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上去的。她上半身微微后仰,双手背后,没有明说,只问:“这是何意?”

      卫明哲轻之又轻地,抓住她藏起的手,他把荷包塞到她手中,声色疲倦道:“银钱不好携带,这里有几张银票,你沿路自去柜坊兑了。还有……”他停住片刻,吸了一口气。“还有,我已吩咐城门卫放行,明日……不,就今晚,一入夜便会有人送你出城。”

      塔娜秀眉一皱,挣扎着推开他,嗔道:“你觉得账簿是我偷的?给我钱让我跑路?”

      卫明哲不回答,只问:“你每回来府,可有被府中下人看到过?”

      塔娜说:“我躲着他们走,但保不齐有没注意到的时候。”

      “若被人告知小相公,这事儿说不清的。”卫明哲狠狠地推远她:“走。”

      塔娜愣神一瞬,垂眼看了那只钱袋。说:“我的身契还在他手里。”

      卫明哲说:“我会找机帮你撕掉,从此你便是自由身。”

      不远处传来脚步,有人靠近了。几番催促下,塔娜幽幽地转了身,方走出三步远,被身后之人叫住。她蓦然回望,相视无言,良久,卫明哲像是做足准备,没头没尾地开口问:“是你吗?”

      如同书卷读至终章,想要知晓却迟迟未曾翻动的结尾,他期待却又不敢听到那个答复。塔娜朱唇翕动,还未发音,便被生生打断了。卫明哲闭了闭眼,不去看了,只说:

      “走吧。”

      银铃声越来越弱,他合眸背靠在假山,聚精会神地听着,直至再也听不到一丝声响。所有的一切,又归于平静。

      少顷,一衙役冒出,伏于身前,道:“明府,小相公请您前往正堂。”

      卫明哲登时脸色煞白,凝视一眼塔娜离去的方向:“什么事?”

      衙役道:“抓了一个送信的。”

      -

      贺千帆陪傅熙州去医馆复诊,恰巧连婺也顺路,几人便分两车同行。马车内,贺千帆悠悠开口:“我又见到那个道士了,”随后,他又补充道:“在甘南。”

      傅熙州本是阖眸靠在一旁,马车晃动令他感到不适,闻言后睁开眼,轻声回道:“嗯。”

      “你不好奇他为何来此?”

      “为何?”

      “不知道,”贺千帆一摊手,“他说自己江湖游历,扯得很,这道士很有问题。”

      傅熙州将脸颊移到他摊开的掌心。贺千帆怔了一下,随后便施力托住。

      “他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神神叨叨的。”

      “你不喜欢他。”

      傅熙州语气笃定,不似询问。贺千帆啧道:“也不是不喜欢,就是每次见他,”他认真思索着遣词,眉心处微微聚起,说不清心中所感。“总觉得很奇怪,我会莫名的感到一股压迫。”

      一座天山巍然倾来似的,和明里修的相处总令他心头犯堵。

      傅熙州还没说话,车子先忽地停住了。凤执不耐烦的语气自帘外传来。

      “严承嘉,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哪儿都能碰到。”

      咒骂的对象一如既往,从始至终都是同个人。若是将表达态度的方式稍微转变些,也算得上是“一往情深”了。

      贺千帆揶揄道:“这是什么孽缘。”

      严承嘉的车拦住去路,像是刻意的。他用那柄白竹扇骨敲击侧壁,恹恹地回道:“别担心,小凤儿,这回不找你,我找你主子。”

      贺千帆撩起帏幔觑了一眼。严承嘉车前车后带了不少人,说是“找”不如说是“逼迫”。

      如此阵仗,他却是坐得住,道:“我跟你之间可没什么好聊。”

      严承嘉笑意盈盈,他指尖拈扇,百无聊赖地开合扇面:“我都还没说什么,侯爷怎知无话可聊?说不准这事你很感兴趣,也很想知道呢。”

      “哦?我这人挑剔得很,你先说来听听,我再考虑值不值出这趟轿。”

      严承嘉气定神闲:“你府上这个衷心的护卫我很喜欢,不如侯爷将人买给我了,十两银子,够不够?”

      凤执道:“严承嘉!”

      严承嘉目不斜视,出奇地没有挑弄他,眉目间那股佻达的神色俱敛。

      凤执好像习惯了他原先的模样,那副讨人厌的嘴脸,可当他不再如此时,反而心里有点说不出的不得劲儿。仔细想来,严承嘉并未指名道姓,全是他先入为主的以为。

      丢人。

      “十两就想问我要人?”贺千帆掀帘而出,跳下马车,款步贴近严承嘉的轿子。“人说越富越抠门,看来是真的。从善就只舍得出十两?就是黑市人伢都不止这点银子。”

      “价格好商量,侯爷不满,上车来你我细谈。”

      贺千帆一回首,恰好对上傅熙州的双眸。虽没发声,却已意尽。贺千帆随即朗笑,哄道:“你先去医馆,别耽误诊脉,我片刻便来。”

      傅熙州没推辞,只淡淡地,看不出喜怒,他乜了眼严承嘉,放下帏幔遣南亭驾车离去了。

      贺千帆入了严承嘉的轿,对方似等候多时。

      “侯爷来了。”

      严承嘉今日很特别,他从前总是浮夸做派,衣着、配饰,翠绕珠围,唯恐他人不知自己家财丰厚。而今日却只着一身普通的素色长袍,腰间配玉,不见金银首饰之类。他轻摇手扇,如同清风拂面一般,贺千帆与他对面时,乎感一阵错觉,仿佛当下并非车轿,严承嘉似山间隐士,煨酒烹茶,与他对弈棋局。

      只是一笑就露出马脚,又变回那个市侩精明的商人模样。

      “侯爷这般看我是何意?站这么远,是怕我趁机伤你吗?”他摊开掌,两手空空。“我可没有武器。”

      贺千帆说:“从善认为相谈时,距离要怎样才好?”

      严承嘉故作思考,说:“还是近些好,方便看着对方的眼睛。毕竟,话是可以乱说的,眼神却不会骗人,这都是经商致富之门道。”

      话音未落,他便感到阵很强的冲力,下一瞬整个人就被狠狠按在车壁。半侧车轮失重般下压,轿厢随之轻微晃动,只听得“啪”的一声,竹扇掉落在地。

      贺千帆横肘顶住他的身体,使之不得动弹,近在咫尺的距离中,他直视着严承嘉的双眼,道:“这个距离可以吗?”

      严承嘉叹了口气,说:“又是这样。”他想去捡地上的东西,“别总摔我扇子。”

      “那你要握紧了,”贺千帆说,“避免从善眼神闪躲,这法子用着不错。”

      这声动静惊扰守卫,门帘被猛掀开,守卫持刀预进。贺千帆笑道:“怎么,又想和我动刀了?”

      严承嘉咒骂道:“蠢货,还不出去!敢对侯爷使招,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此言一出,那几个守卫却没有立刻离开,反是犹豫片刻,才退了出去。

      贺千帆挑眉,道:“从善这守卫倒是衷心,怕你受伤,不肯轻易离去。就是怎么感觉,他们不太听从你的命令呢?看着也面生,是府里新招的?原先的老人哪里去了。”

      他来甘南几月,没少与严承嘉打交道,他身旁的守卫也多少有些眼熟,而今日跟随的这几人,却全然是生面孔。

      严承嘉手不知从何处摸上前来,一拽贺千帆胸口衣襟,二人便又近了,就连说话时也可附耳相声。

      “侯爷有心思理会他们,不如想想咱们的买卖,”他说,“近些好,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看得清楚,彼此都坦诚些,离得近了,”凑身上去,压低声音切切耳语。“还能说些不可告人的秘话。”

      “侯爷是有家室的人,不要动手动脚的,内子很好,没想过纳妾。”贺千帆松开手,坐回原处:“我们还是说些正事。十两买我的人可不够,你再加些,兴许能成。”

      严承嘉面露难色,道:“不成了,我最近可得紧着些用钱。今日和侯爷许是最后一回见了,之后还能不能相遇,全指着一个缘字了。”

      他似乎话里有话,贺千帆用指节处敲了敲轿厢,说:“逃难?”

      严承嘉的扇柄搭上他手,盖住叩击的动作,厘正道:“出游。”

      “我看是怕恶事败露,准备跑路了吧。”

      严承嘉说:“我心澄澈,又何来恶事一说。”

      “好一个我心澄澈,”贺千帆道:“那当年害得庭北众将解职之事又作何解释?”

      帘外影影绰绰,似有数双无形的眼监视着这顶轿子。半晌后,严承嘉忽然抚掌大笑。

      “看来我与侯爷算是有缘了,”不过年少时一桩浪荡往事,他浑不在意。“陈年旧事,侯爷还挂念不忘。但事儿记得越多,越是苦楚,忘得越快,越是无忧。您何必追着不放,徒生烦愁。”

      “事物此消彼长,严承嘉,你既对此有颇多感悟,想必也明白因果报应,行恶因,成恶果,你想逃,逃得掉么。”

      严承嘉说:“侯爷相信因果?”

      贺千帆摩挲绳圈:“本是不信的,除非亲眼见你入狱伏法。”

      严承嘉摇头,他靠在软垫中,轻笑着道:“侯爷抓不到我的。”

      言辞充斥挑衅,语气中却满是平静,脉脉低语间,仿佛早已知晓将行的道路。

      “我会的。”

      严承嘉像是在敷衍,只说:“那真希望侯爷早点抓到我。”他从身后拿出一只木匣,匣上扣了把雕花银锁。“劳烦侯爷帮我转交给凤执。”

      贺千帆去接,却被那人半路拦了一把。

      “后悔不想给了?”

      “侯爷答应我,出城后再打开,”严承嘉顿了顿,“只能他打开。”

      “钥匙呢?”

      “啊,自己找咯,看运气吧。我可留了不少好东西在里面,他要是没那个能力打开,那就没办法了。”

      说话间,严承嘉忽然隔着衣物用手来回抓挠起小臂处,一下比一下用力,良久,他直接撩起袖子,更加放肆地挠了起来。

      “好痒。”

      贺千帆闻声看去,那截白皙的小臂处已然红肿一片,他下意识握住严承嘉挠痒的那只手:“别动。”

      下一瞬又立即松手后撤。

      是疠气。

      这城中可接触到疠气的地方……

      他声色俱厉,凛然质问道:“你此前去了何处?”

      严承嘉小臂处已开始溃烂:“太和巷,去西楼看了眼重建进度。”

      猛地,贺千帆像是遭人当头一棒,就连呼吸声也变得沉重。霎时间,脑海中反复回响起明里修的那句话:

      切勿西行。

      太和巷位于城西,接二连三绽放的烟火也燃自城西,那患疫病者的藏匿点……

      不好。

      他登时冲出轿门,解下车辕处的绳索,翻身夺马而去。

      傅熙州要去的地方,就是太和巷!

      -

      太和巷一处门内传来阵阵哭声,连婺急匆匆跳下马车。

      九尺高门上挂着一把铁锁,她试着扯了扯,无果。又将耳贴上其中一扇门,细细辨别里面的声音,片刻后,肯定道:“郎君,这里的人我认得,她先前正因染病被官兵带走了。”

      傅熙州也已出轿,他就站在连婺身后,淡淡凝视那道铁门。

      一门之隔,就是他们找了很久的地方。

      真是天意弄人,想不到藏匿点竟然就在医馆附近。

      凤执披剑上前,愤恨不已:“疠气传染性如此严重,竟只将人关押,并不想方医治,简直丧尽天良!”

      “别开!”

      傅熙州话音未落,利刃早已斩开门锁,咣当裂成两块坠地。凤执懊悔道:“郎君……”

      不留他请罪的机会,傅熙州顿时扯住他的后襟,连连远撤:“快走。”

      “郎……”

      他的话轻飘飘埋在众人高遏行云的叫嚷中。

      失去铁锁束缚的两扇大门缓缓掀开一道缝隙,下一瞬,门内传来巨响,脚步声、喊叫声此起彼伏,门被猛力撞开,一大群疫者乌泱泱冲向那片久违的光亮之下。

      傅熙州往后退,疫者却步步紧跟,不给人留下喘息的空处,仿佛身前清气像被夺了去,拥挤人流、稀薄气息,搅得他心口发闷。

      拥嚷之中,他不知被何人莫名拽了一把,顺着力向人群趔趄。

      眼看就要跌倒,忽然,一道嘶鸣马声响起,唯见一人足尖轻点,借力马背凌空一跃,巧然落于他面前,隔断他与疫者相接。

      贺千帆立即抱住怀中之人,只感觉这人浑身软的像瘫在他身上似的。他忙扯下一截衣袍,掩住他的口鼻。随后手腕一转,顺势抽出南亭腰间佩剑,微微侧身持剑,愀然不悦道:“刀剑无眼,再靠前者死。”

      傅熙州双唇染上一抹绀色,他用手死死抓住胸口,原本平滑衣物被揉作一团乱。

      他像是溺在水中似的,喘不上气来,仿佛大力挣扎,却触不到岸。每个人的声音都如千百倍放大在他耳中,震耳欲聋,一下一下不停的撞击他刺痛的心脏。贺千帆的话却像蒙了尘,飘在很远的地方。

      “我说了让你滚蛋!我看谁还敢过来。”贺千帆烦躁地踹走一人。

      “贺......”

      “怎么了?”

      贺千帆凑近了耳朵,仔细去听他细如蚊蝇般的吐字。极快的喘息之声落入耳中,盖过不远处一切杂音。

      “好吵......”傅熙州说:“小点声。”

      “……”

      南亭凤执暂控当下局面,贺千帆扶着傅熙州慢慢地向空荡之地走去。

      不消片刻,门内再无外出者,连婺拾起掉落的锁,虚掩着叩上两扇门。后方隐密处,傅熙州坐在台子上缓了须臾,才终于恢复些气力。

      “藏匿点找到了,接下来的事情……”

      “接下来的事情,”贺千帆抢道,他擦拭着傅熙州额角的细汗,“你就只需静养便可,至于其他的……久别重逢,死里逃生,无论哪一点,是否都值得我们做些什么。”

      “久别重逢、死里逃生,我们占了哪一个?”

      “不重要。”贺千帆说。

      方才发生的事仍令他心有余悸,他珍视万分的人,险些就要落入危境,好在,并未有事发生。而此刻,他只想安心地拥着这人,切切地覆上一吻。

      他贴近了,傅熙州便识相起来,等待着促成他们不重要的仪式。近在咫尺间,却突然被一个闯入眼帘的身影打断。

      “主子,我的剑。”南亭看到这幕,尴尬地转身,咳了一声。“没事儿,我等会儿再来取。”

      “拿走!”贺千帆一把丢了过去。

      南亭快步离开。

      傅熙州双手搭上他的脖颈,烈日骄阳之下,那透出的丝丝冷意恰到好处地解了暑。

      “取剑而已,不妨事。”

      彼此复又放任自己全身心地交付给对方,唇舌欲触,又听到令人讨厌的声音。

      凤执:“主子,那群疫民……”

      贺千帆朝他砸去碎石:“滚!”

      “再来!”他不带一丝犹豫地靠近,“我就不信了。”

      只差一厘……

      “想走?”

      突如其来的马蹄踏地,生生打断他的动作。卫明哲披甲执刃,领兵而来。

      “侯爷认为,自己可还走得了吗?”

      妈的。贺千帆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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